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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0:19
作者: (英)毛姆
他跟薩利約好星期六在國家美術館見面。薩利說裁縫鋪一放她走她就馬上過去,並且答應跟他一起吃午飯。自從上次見面已經過去兩天了,菲利普無時無刻不覺得得意,因為他很高興他已經兩天沒找過薩利了。他把要跟她說的話以及怎麼說這些話排練了很多遍。他已經迫不及待要見到她了。他已經給索思醫生去了信,兜里正揣著早上收到的電報,上面寫著:「準備解僱那個得腮腺炎的笨蛋。你什麼時候來?」菲利普走在議會街上,天氣晴好,太陽明晃晃的,冰冷的陽光在街道上跳動著。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遠處薄如蟬翼的霧氣籠罩著高樓大廈,那些稜角分明的線條變得分外柔和。菲利普穿過特拉法加廣場,突然,他的心仿佛抽搐了一下。他前面有個女人像極了米爾德麗德,不僅身形一模一樣,連走路都一樣拖著步子。菲利普以為那就是她,他的心怦怦直跳,想都沒想就追了上去。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女人一回頭,他才發現他認錯了人。眼前這張臉蒼老得多,皺紋密布,皮膚蠟黃。菲利普放慢腳步,大大地鬆了口氣。可他心裡除了寬慰,還有一絲淡淡的失望。他對自己感到震驚。難道他永遠都沒辦法擺脫那段感情嗎?即便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還是對那個可惡的女人念念不忘,內心深處還是涌動著對她的渴望。他知道他這輩子都沒辦法徹底擺脫這種感覺,唯有死亡能平息他的欲望。
他竭力把心裡的痛苦驅趕出去。然後他想到了薩利,眼前浮現出她那雙溫和的藍眼睛,他的嘴角不自覺上揚,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他爬上美術館門口那一串台階,在第一個展廳里坐下,這樣薩利一進來他就能看見。每次身處圖畫之中,他總是感覺到安慰。此刻他沒有欣賞具體的某幅畫,而是任由它們壯麗的色彩和優美的線條作用於他的靈魂。他滿腦子都是關於薩利的想像。她在倫敦是個奇特的存在,就像在花店裡被蘭花和杜鵑花圍繞的向日葵,如果帶她離開倫敦,她一定會更加自在。在肯特郡的啤酒花田裡,他已經看出來她不屬於城市,在多塞特溫和的天空下,她一定能綻放出更為罕見的美麗。薩利進來了,菲利普站起來迎上去。她穿著一身黑裙,袖口是白色的,領子是細麻布材質的。兩人握了握手。
「你等很久了嗎?」
「沒有,才十分鐘。你餓嗎?」
「不太餓。」
「那咱們在這裡坐一會兒吧?」
「隨你喜歡。」
兩人肩並肩靜靜地坐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菲利普喜歡有她在身邊的感覺。她身體健美,容光煥發,像個小太陽一樣溫暖著他。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生命力就像光環一樣圍繞著她。
「嗯……你最近怎麼樣?」菲利普終於開口了,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哦,挺好的。上次跟你說的事原來是虛驚一場。」
「啊?」
「你不覺得高興嗎?」
菲利普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他一直相信薩利的懷疑是有理有據的,從頭到尾都沒想過有可能搞錯了。他所有的計劃都瞬間被推翻了,他精心描繪的生活圖景不過是一個永遠都不會實現的美夢。他現在又自由了。自由!原來的人生規劃他一個都不用放棄,生活依然掌握在他的手裡,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他並沒有欣喜若狂,反倒覺得萬分沮喪。他的心沉了下去。未來在他面前展開,而他只看見一片荒涼。他就像一個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多年的水手,經歷了無數風浪和艱難困苦,終於遇到了一片美麗的天堂,可正當他要踏入其中的時候,迎面卻吹來了一股狂風,又將他刮到了茫茫大海中。他念念不忘那片土地上柔軟的草地和優美的樹林,眼前荒涼無際的大海讓他萬分痛苦。從此以後,他再也無法面對海上的孤獨與風暴。薩利用她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他。
「你不覺得高興嗎?」她又問了一遍,「我還以為你會高興得跳起來呢。」
菲利普神色慘然地迎上她的目光。「我不知道。」他低聲說。
「你真有意思。大多數男的都會很高興。」
菲利普意識到他把自己騙了。他之所以考慮結婚,並不是出於自我犧牲的意識,而是出於對擁有一個妻子的渴望,對家的渴望,對愛的渴望。現在他渴望的一切都仿佛從他的指縫中溜走了,他突然感到深深的絕望。他想要這些東西勝過世間的一切。西班牙有什麼了不起?科爾多瓦、托萊多、萊昂有什麼了不起?緬甸的寶塔、南太平洋諸島的潟湖對他來說又算得了什麼?他感覺他這一生都在遵循別人用語言和文字灌輸給他的觀點,從來沒有聽從過自己內心的渴望。人生路徑的每一次改變都取決於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什麼,從來不是取決於他整個靈魂的渴望。他不耐煩地把手一揮,把這些統統丟到一邊。他一直以來都活在未來,當下的生活總是一次又一次從他的指縫中溜走。至於他信奉的人生理想,他想要把混沌無意義的人生經歷設計成一個精美繁複的圖案,殊不知,一個人呱呱墜地,自食其力,娶妻生子直至撒手人寰,這樣一個最簡單的圖案也同樣是最完美的。委身於庸常的幸福似乎就等於接受了自己的失敗,可這樣的失敗卻勝過千千萬萬種成功。
他飛快地瞟了一眼薩利,很好奇她正在想什麼,然後又把目光移到了一邊。
「我本來打算跟你求婚的。」他說。
「我猜到你可能會跟我求婚,不過我不想妨礙你。」
「你怎麼會妨礙我呢。」
「你不是想去旅遊嗎?西班牙什麼的。」
「你怎麼知道我想去旅遊?」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聽到你跟爸爸聊這事兒聊得熱火朝天的。」
「我根本不在乎旅不旅遊。」他遲疑片刻,然後聲音沙啞地低語道,「我不想離開你!我離不開你。」
薩利沒有回答。菲利普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你願意嫁給我嗎,薩利?」
她坐著沒動,臉上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她開口時並沒有看他。
「如果你想的話。」
「你不想嗎?」
「哦,我當然想有一個自己的家,而且我也差不多該定下來了。」
菲利普微微一笑。到現在他已經很了解她了,對她的反應並不驚訝。
「可是你就不想嫁給我這個人嗎?」
「除了你我誰也不嫁。」
「這就成了。」
「爸爸媽媽肯定會大吃一驚的,你說是吧?」
「哦,我太幸福了!」
「我想吃飯了。」她說。
「親愛的!」
菲利普微笑著牽起她的手,緊緊地攥在手心。他們起身走出美術館,站在門口的欄杆後,眺望著特拉法加廣場。廣場上車來車往,計程車和公共馬車匆匆駛過,人群熙來攘往,步履匆忙地奔向四方,太陽在天上閃耀著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