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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0:16
作者: (英)毛姆
摘完啤酒花,菲利普兜里揣著聖路加醫院的錄用信,跟阿瑟尼一家回到了倫敦。他拿到了聖路加醫院助理住院醫生的職位,在威斯敏斯特租了套簡樸的房子,十月初就開始上班。這份工作既有意思又富於變化,每天都能學到新東西,他感覺自己能在崗位上發揮作用。工作之餘他經常跟薩利見面。他感覺現在的生活格外愜意,不用接待門診病人的日子裡,六點鐘左右就可以下班,然後就走路去薩利上班的店鋪等她收工。幾個小伙子在裁縫鋪對面的馬路上轉悠,有時候聚在前面第一個轉角處;姑娘們三三兩兩從店裡出來,一眼就認出了這些小伙子,互相推搡著咯咯笑著。薩利穿著一身素淨的黑裙子,跟那個曾和他並肩摘啤酒花的鄉村少女判若兩人。她快步從店裡走過來,快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就放慢腳步,朝他莞爾一笑。兩人並肩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菲利普跟她講他在醫院的工作,薩利跟他講她這一天在店裡忙了些什麼。一來二去,菲利普知道了她那些女同事的名字。他發現薩利有著克制卻敏銳的幽默感,她時不時對那些姑娘和迷上她們的小伙子發表幾句評論,偶爾冒出來幾句出人意料的玩笑話,逗得菲利普樂不可支。她說話的方式很特別,看上去一臉嚴肅,仿佛這件事完全沒什麼好笑之處,但實際上她的言辭非常犀利,經常逗得他哈哈大笑。這時她就會瞟他一眼,眼神裡帶著笑意,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幽默渾然不覺。見面時,兩人只握一握手,分手時也只是規規矩矩地握一下。有一次菲利普請她去他的住處喝下午茶,薩利一口回絕了。
「我不去,感覺怪怪的。」
他們誰也沒對對方說過一個愛字。好像在一起散散步她就已經很滿足了,除此之外別無所求。不過菲利普很確定薩利很高興跟他待在一起。她還是像剛見面時那樣讓他捉摸不透,雖然已經認識她這麼久了,他還是無法理解她的某些行為,不過他越了解她就越喜歡她。她聰明能幹,冷靜自製,還有著迷人的誠實品質,讓人覺得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依靠她。
「你真的特別好。」有一次,菲利普沒頭沒腦地對她說。
「我覺得我跟其他人沒什麼不同。」她回答。
菲利普知道自己並不愛她。他只是非常非常喜歡她,喜歡跟她待在一起,那種感覺讓他莫名地安心。他對薩利有種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的感覺:他尊重這個十九歲的女工。他欣賞她那健康的體魄,她就像一頭生機勃勃的野獸,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瑕疵,而肉體的完美總是讓他充滿欽佩和敬畏。他覺得自己配不上薩利。
回到倫敦大概三個星期後,有一天,他們走在下班的路上,菲利普發現薩利異常沉默。她平日裡神情安詳,現在眉心卻出現了一道細紋,離眉頭緊鎖不遠了。
「怎麼了,薩利?」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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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利沒看他,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臉色突然陰沉下來。
「我不知道。」
菲利普馬上就明白了。他心裡咯噔一下,感覺臉上頓時沒了血色。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你該不會是怕……」
他突然打住,不敢再說下去了。他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性。他看到薩利的嘴唇顫抖著,她在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我還不確定,也許沒事兒。」
兩人沉默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法院街的街角,這是他們平時分手的地方。薩利伸出手朝他笑了笑。
「先別擔心,儘量往好的方面想。」
菲利普離開時思緒翻湧,腦子裡一片混亂,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自己真是個大傻瓜!卑鄙無恥、可憐透頂的大傻瓜!他怒不可遏地痛罵了自己十幾遍。他鄙視自己。他怎麼能讓自己陷入這樣的麻煩?他的腦海中有千頭萬緒,好似一團亂麻,就像做了場噩夢,夢裡到處是密密麻麻的拼圖,他問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未來的一切都那麼清晰,多年渴望的目標終於觸手可及,結果愚不可及的他又給自己豎起了這個新的障礙。菲利普知道自己有一個毛病:他總是活在未來。他無比渴望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所以一直沒辦法克服這個毛病。剛剛在醫院的崗位上安頓下來,他就馬上忙著計劃自己的旅行。以前他經常試著不去把未來的計劃想得太細,因為這只會讓他覺得灰心喪氣。但是現在目標已經近在咫尺,他內心的渴望又如此難以抗拒,那放縱一下自己的想像又有何妨。首先他打算去西班牙,那是他魂牽夢繞的地方。他的腦海中滿是這個國家的精神氣質和浪漫氣息,它的風情、歷史和壯麗河山。他感覺這個國家能夠給他一種任何國家都給不了的特別的啟發。科爾多瓦、塞維亞、托萊多、萊昂、塔拉戈納、布爾戈斯,他對這些美麗而古老的城市無比熟悉,仿佛從小就在它們彎彎曲曲的街道上穿行。那些偉大的西班牙畫家能夠觸及他的靈魂,他們的作品比世界上任何作品都更能安撫他這顆痛苦而焦躁的心。他想像著自己站在這些作品前的狂喜,他的脈搏飛快地跳動著。他讀過那些偉大的西班牙詩人的作品,他們比任何地方的詩人都更具有民族特色。他們的靈感不是來源於世界文學的潮流,而是直接取自祖國炙熱芬芳的平原和荒涼蕭索的山脈。再過幾個月他就可以親耳聆聽那門最適合表達靈魂和滔滔激情的語言,被周圍此起彼伏的說話聲環繞。品味高雅的他感覺安達盧西亞是個聲色犬馬之地,太過安逸,甚至有些低俗,無法滿足他對這片土地的一腔熱情。比起安達盧西亞,他更常神遊於卡斯蒂利亞風沙捲地的曠野和阿拉貢及萊昂的崇山峻岭。他不太清楚這些未知的旅途會帶給他什麼,但他感覺他能從中獲得某種力量和啟發,當他日後踏上更加遙遠和陌生的土地,他就能更好地面對和理解那些紛繁複雜的奇觀。
因為西班牙僅僅是一個開始。他已經聯繫了很多配備隨船醫生的航運公司,把他們的航線摸得一清二楚,又從坐過這些航線上的人那裡了解到了各條航線的優劣之處。他排除掉了東方輪船和半島東方航運公司。這兩家公司的職位很難申請,而且他們的輪船客流量很大,作為船醫沒什麼自由時間。不過也有些公司有開往東方的大貨船,這些船行程不緊,沿途會在大大小小的港口停留,停留的時間有長有短,少則一到兩天,多則兩個星期,在這種船上當醫生不愁沒時間遊玩,還經常有機會進入內陸旅行。這些船開的工資低,伙食也只是勉強夠填飽肚子,所以沒多少人申請他們的職位,任何一個在倫敦拿到醫學學位的人,只要申請就基本上沒什麼問題。除了一兩個臨時工,船上沒有別的乘客。從一個偏僻的港口駛向另一個偏僻的港口,船上的生活既親密又愜意。菲利普已經把這些船途經的一連串地方熟記於心,每一個地名都讓他聯想到了熱帶的陽光、奇異的風土人情、精彩豐沛又神秘的生活。生活!這就是他想要的。他終於可以盡情地投入生活了。也許還可以在東京或上海換船,進入另一條航線,一路南下,進入南太平洋的島嶼。反正哪裡都用得到醫生。說不定還有機會一路北上,深入緬甸,他又怎麼肯錯過蘇門答臘或婆羅洲茂密的叢林呢?他還年輕,還有大把時間。他在英國無親無故,沒有任何牽掛。他可以用好幾年時間週遊世界,體驗生活的美麗奇妙與多姿多彩。
結果偏偏這時候出了這事兒。他排除了薩利搞錯了的可能性,莫名地覺得她肯定是對的。畢竟這種事極有可能發生,誰都看得出來薩利天生就是做母親的人。菲利普知道他該怎麼做。他不能因為這個小插曲偏離原來的人生道路,哪怕一絲一毫都不行。他想到了格里菲斯,如果那傢伙碰上了這樣的事,他肯定會無動於衷,只會覺得遇到了一個大麻煩,然後像所有聰明人那樣拍拍屁股溜之大吉,讓姑娘自己收拾爛攤子。菲利普告訴自己,這件事既然發生了,就說明是不可避免的。這不能怪他,也不能怪薩利。薩利是個見過世面的成熟姑娘,已經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女孩了,她知道自己的選擇面臨著怎樣的風險。如果讓這個插曲破壞了自己的人生圖景,那他一定是瘋了。人生苦短,須及時行樂,他是為數不多的深刻意識到這一點的人。他可以為薩利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可以給她足夠多的錢。一個意志強大的人絕不會放棄自己的目標。
他把這些道理都講給自己聽了,可他知道他做不到。他沒辦法這樣做。他太了解他自己了。
「我真的太他媽懦弱了。」他絕望地咕噥道。
薩利那麼信任他,對他那麼好,就算違背所有理智,他也不能做出這麼可怕的事情。否則就算出去旅行了,他的良心也不會安寧,他會時時刻刻想到薩利很痛苦。再說了,她的父母一直都把他當成家人對待,他絕對不能這麼忘恩負義。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跟薩利結婚。他可以寫信告訴索思醫生他馬上要結婚了,如果他之前的邀請還有效,他願意當他的合伙人。這種專門接待窮人的醫院是最適合他的,他們不會在意他的殘疾,也不會嘲笑他的妻子不拘禮節。把她想像成自己的妻子,這種感覺有點怪怪的,他的心莫名地變得柔軟,再想到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感動像海浪一樣湧上他的心頭。索思醫生肯定會一口答應的,這一點他可以說毫不懷疑。他想像著跟薩利一起在漁村生活的畫面。他們會有一座看得見海的小屋,他可以看著那些巨輪開往他永遠也無法踏足的土地。也許這就是最明智的選擇。克朗肖跟他說過,生活的實相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他可以借著想像的翅膀,在時間和空間中徜徉。確實如此。你將永遠愛下去,她也將永遠秀麗[386]。
他將放棄自己所有的遠大目標,而這就是他送給妻子的結婚禮物。這是他做出的自我犧牲。這種崇高感讓他感到振奮,整個晚上他都想著這件事。他興奮得沒辦法看書,像風一樣衝到街上,在伯德凱奇道上不停地走來走去,高興得心怦怦直跳。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想見到她了,他想看到薩利聽到他求婚時一臉幸福的樣子,要不是因為太晚了,他恨不得馬上就去找她。他想像著未來跟她在海邊的小屋裡度過的那些長夜,他們坐在溫馨的客廳里,屋裡的窗簾拉起來,能看到不遠處起伏的大海,他在一邊看書,薩利在另一邊埋頭做針線,在檯燈柔和的燈光下,她那張可愛的臉蛋顯得更加美麗。他們會一起聊聊孩子的事情,當薩利轉過頭注視著他時,她的眼神中閃爍著愛的光芒。他的病人們——漁夫和他們的妻子——會對他們敬愛有加,他們則有幸見證這些平凡生命的喜悅與痛苦。他的思緒又回到了他們的兒子身上。他感覺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他了。他想像著自己輕撫過他那完美的小胳膊小腿,他知道這孩子一定會生得很美。他要把自己對於精彩人生的所有夢想都交給他。回首漫漫人生路,他愉快地接受了他經歷的一切。他接受讓他的生活如此艱難的殘疾,他知道他的殘疾扭曲了他的性格;可他也知道,正是因為殘疾,他才擁有了自省的力量,通過自省獲得了許許多多的樂趣。如果不是因為殘疾,他永遠都不會擁有如此敏銳的對美的感受力,也不會對文學和藝術充滿熱情,也不會對生活的精彩紛呈充滿興趣。那些壓在他身上的嘲笑和輕蔑使他的目光向內看,他的心裡慢慢開出了永不凋零的花朵。接著他意識到,所謂正常,恰恰是世間最罕有的東西。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缺陷,也許是身體上的,也許是精神上的。他想到了他這輩子認識的所有人(整個世界就像一個病房,一切都沒有邏輯和道理可言),他看見人們排著長長的隊伍,身有殘疾或心靈扭曲,有的是肉體上的疾病,心臟或肺不好;有的是精神上的疾病,意志薄弱或嗜酒如命。此時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種對世人聖潔的憐憫之情。他們只是一些無助的工具,被命運的機緣巧合操縱。他可以原諒格里菲斯的背叛,也可以原諒米爾德麗德給他造成的痛苦。因為他們沒辦法控制自己。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接受世人的善良,理解他們的過錯。他的腦海中浮現出耶穌臨死前說的那句話:
原諒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