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2024-10-13 11:40:10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沒有自己的籃子,於是跟薩利坐在一起摘。簡覺得菲利普很過分,居然不幫她的忙,反倒去幫她的大姐姐。菲利普只好跟她保證,等薩利的籃子滿了就去幫她。薩利的速度快趕上她母親了。
「要是把手弄傷了不就做不了縫紉了嗎?」菲利普問她。
「哦,不會的,摘這個手就是要軟和才行。這就是為什么女的比男的摘得快。如果做多了粗活兒,手會變得硬邦邦的,手指也會很僵硬,那就摘不了這麼快了。」
菲利普喜歡看著薩利靈巧而熟練的動作,薩利也時不時看他一眼,她的神情有種母性的溫柔,讓人忍俊不禁,卻又非常迷人。菲利普剛開始有些笨手笨腳的,薩利忍不住笑話他。她彎下腰,教他怎樣又快又好地摘下一整串啤酒花。正摘著,兩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起。薩利的臉微微一紅,菲利普很驚訝。他沒辦法說服自己薩利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了。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還是個羽翼未豐的少女,直到現在他還是忍不住把她當孩子看。然而為數眾多的追求者表明她已經不再是孩子了。阿瑟尼一家才下來幾天,薩利的一個表兄就已經對她大獻殷勤,弄得薩利經常要忍受大家的戲弄。那人名叫彼得·甘恩,是阿瑟尼太太姐姐的兒子,已經娶了費恩附近的一個農婦。他每天都會不辭辛苦地穿過啤酒花田,大家都知道他為什麼來。
八點鐘,園子裡響起一陣喇叭聲,到了吃早飯的時間了。阿瑟尼太太說他們摘得太少了,沒資格吃早飯,但大家還是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飯又開始工作,直到十二點鐘響起吃午飯的喇叭聲。隔一段時間稱量員就會在園子裡轉一圈,挨個兒給那些大框稱量。他旁邊的登記員先把數記在自己的本子上,再把同一個數記在採摘人的本子上。大框裝滿之後,就用蒲式耳籃把啤酒花一籃籃盛出來,裝進一個大麻布口袋裡。稱量員再跟一個抬扁擔的把麻袋抬走,放到運貨馬車上。阿瑟尼時不時回來一下,告訴大家希思太太或是瓊斯太太摘了多少,然後求全家人加把勁兒打敗她們。他總是喜歡破別人的紀錄,有時在這種熱情的支撐下他可以連續摘一個小時。不過他覺得採摘的樂趣主要在於展示他那雙美麗優雅的手。他對自己的雙手無比驕傲,會花很多時間修剪指甲。他伸出自己纖細的手指告訴菲利普,為了保持雙手的白嫩,那些西班牙貴族睡覺的時候總是會戴一雙抹了油的手套。他用誇張的語氣說,那隻扼住歐洲的咽喉的手,就像女人的手一樣纖細美麗。他一邊指若蘭花地摘著啤酒花,一邊欣賞著自己的美手,然後自我感覺良好地嘆一口氣。等他摘煩了,他就卷上一根煙,對著菲利普大談文學和藝術。下午的天氣酷熱難耐,大家幹活兒的勁頭小了很多,談話也越來越少。早上不絕於耳的嗡嗡聲變成了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薩利幹活兒時嘴唇微啟,上唇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她就像一朵玫瑰花苞,正悄然綻放成美麗的花朵。
收工時間取決於乾燥房裡的情況。有時候乾燥房很早就滿了,下午三四點鐘的採摘量就已經達到了當晚能幹燥的極限,這時候就不讓再采了。不過當天最後一次稱量一般五點鐘才開始。自己組裡的啤酒花稱完之後,大家就收拾好東西,一邊閒聊一邊溜達著走出園子。女人們回到棚屋把自己收拾乾淨,然後就開始準備晚飯。而很多男人則會一路溜達去小酒館。辛苦工作了一天,一杯啤酒下肚,整個人神清氣爽!
阿瑟尼太太家是最後一個稱量的。稱量員過來的時候,阿瑟尼太太不禁鬆了口氣,然後站起來伸了伸胳膊。她用同樣的姿勢坐了一整天,身體都已經僵硬了。
「好啦,咱們去『快樂水手』喝一杯吧。」阿瑟尼說,「這是每天的一個儀式,必須好好履行,而且再沒有比這更神聖的儀式了。」
「帶個罐子去,阿瑟尼。」他妻子說,「打一品脫半啤酒回來,晚上吃飯的時候喝。」
阿瑟尼太太掏出錢,一個銅幣一個銅幣地數給他。酒館大廳里已經坐了不少人。地板上鋪著沙子,長凳擺成一圈,牆上掛著黃色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拳擊手海報。老闆叫得出所有客人的名字,他靠在吧檯上,笑眯眯地看著兩個年輕人朝一根豎在地板上的棍子丟套圈兒。兩人丟了好幾次都沒套中,周圍人一陣起鬨。有客人進來的時候大家就擠一擠,給新來的人騰出點兒位置。菲利普發現自己坐在兩個人中間,一邊是穿著燈芯絨褲子的老工人,兩個膝蓋下面各扎了一條繩子,一邊是一個滿臉油光的十七歲少年,幾綹捲髮服服帖帖地粘在曬紅了的額頭上。阿瑟尼非要試試手氣,玩兒一把丟套圈兒的遊戲。他賭了半品脫啤酒,圈兒一脫手就成功命中了。他喝著贏來的啤酒說: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
「老弟啊,比起贏德比馬賽[383],我更願意贏這個。」
阿瑟尼是個很奇特的傢伙,他頭戴一頂寬邊帽,蓄著一撮山羊鬍,周圍人顯然都覺得他很古怪。然而他的興致實在太高了,他的熱情太有感染力了,想不喜歡他都難。大家很隨意自然地聊著天,彼此用濃重而拖拉的薩尼特口音客套幾句。某個愛說笑的當地人說了幾句俏皮話,周圍爆發出一陣大笑。多麼愉快的聚會啊!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不會對這些夥伴感到滿意。菲利普的目光遊蕩到了窗外,陽光依舊燦爛。窗戶上掛著白色的小窗簾,像農舍的窗簾一樣用紅色的緞帶綁起來,窗台上有幾盆天竺葵。喝得差不多了,這些閒著沒事兒的人一個接一個站起來,一路溜達著穿過草地,遠處的棚屋區升騰起白色的炊煙。
「你應該準備睡了吧。」阿瑟尼太太對菲利普說,「早上五點就爬起來,又在外面待了一整天,應該不太習慣吧。」
「你明天要跟我們一起游泳的,是不是,菲兒叔叔?」男孩們叫道。
「當然啦。」
菲利普覺得又累又開心。吃過晚飯,他背靠著棚屋的牆壁,坐在一張缺了椅背的椅子上,一邊抽著菸斗,一邊看著屋外的夜色。薩利正忙著做家務活兒,從棚屋裡進進出出。菲利普懶洋洋地看著她有條不紊地忙忙碌碌。她走路的姿勢吸引了他的目光,她的步態算不上特別優雅,但她走得從容沉穩,邁腿時臀部發力,雙腳果斷地踩在地面。阿瑟尼跑去跟一個鄰居閒聊去了,不一會兒,菲利普聽到阿瑟尼太太對著空氣試探性地說:
「好了,家裡沒茶葉了,我想讓阿瑟尼去布萊克太太家買點兒茶葉。」頓了一會兒,她把聲音提高了八度,「薩利,快去布萊克太太家買半磅茶葉,家裡一點兒茶葉都沒有了。」
「好的,媽媽。」
沿著馬路走半英里就是布萊克太太的小屋。她是郵政局局長,順便在辦公室里賣些雜貨。薩利走出棚屋,把袖子放下來。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薩利?」菲利普問。
「不用麻煩你,我一個人去不怕的。」
「我知道你不怕,只是我也差不多該睡覺了,我想睡前散個步活動一下腿腳。」
薩利沒說話,兩人一起出發了。白色的馬路上空寂無人。夏天的夜晚靜悄悄的,周圍一點聲音也沒有。兩人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
「這個點都還是很熱呀,是吧?」菲利普說。
「我覺得今年這時候的天氣挺舒服的。」
不過兩人就算不說話好像也不覺得尷尬。他們就這樣肩並肩走在一起,不說話也很好。樹籬里的閘口處突然傳來一陣低語,他們看見黑暗中有兩個人影。那兩個身影緊緊挨在一起,他們路過時也沒有分開。
「不知道是誰呢。」薩利說。
「他們看起來挺開心的,是吧?」
「估計他們也把我們當成戀人了。」
走著走著,已經看得見小屋的燈光了,不一會兒他們就走進了這家小店。屋裡的燈光明晃晃的,剛開始有點晃眼睛。
「你們來得真晚,」布萊克太太說,「我都準備關門了。」她看了眼鍾,「已經快九點了。」
薩利說要買半磅茶葉(阿瑟尼太太每次都狠不下心買超過半磅),兩人又走到了馬路上。黑夜中不時傳來野獸短促而尖厲的叫聲,顯得周圍更加寂靜。
「你要是站著不動,應該能聽到海的聲音。」薩利說。
兩人豎起耳朵,凝神細聽,仿佛真的聽到了海浪拍打卵石灘的聲音。再次路過那道閘口時,那對情侶還在。他們沒有再說話了,而是依偎在彼此的臂彎,男人的嘴唇緊緊地貼著姑娘的雙唇。
「他們好像挺忙的。」薩利說。
兩人拐了個彎,一陣溫暖的微風輕輕吹拂著他們的臉頰。泥土散發著清香。這顫抖的夜色中有種不可名狀之物,它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無言的寂靜突然充滿含義。菲利普心裡有種奇異的感覺,他感覺自己的心非常滿,仿佛在融化,他感到快樂,急切,又充滿期待。他突然想起了傑西卡和羅蘭佐[384]彼此低聲傾訴的話語,他們的對話美妙動聽,你一言我一語,一個說得比一個精彩,彼此的激情就在這自娛自樂的連珠妙語中閃爍出來。他不知道是空氣里的什麼東西使他的感官異常敏銳,他感覺自己純粹在用靈魂來享受這夜的香氣、聲音和泥土的芬芳。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對美的感受力。他怕薩利一說話就會打破這魔力,但她自始至終一個字也沒說。菲利普突然很想聽聽她的聲音。她那低沉悅耳的嗓音正是這鄉村夜晚本身的聲音。
兩人走到了棚屋前的那片草地,薩利要穿過這裡回家去。菲利普走進草地,幫她把大門拉開。
「那麼,我就在這裡說晚安了。」
「謝謝你一路上陪著我。」
薩利伸出手,菲利普握住的時候說:
「你要真想謝謝我的話,就像家裡其他人那樣給我個晚安吻吧。」
「我不介意。」她說。
菲利普本來只是開個玩笑。他只是想吻一下她,因為他很快樂,因為他喜歡她,還因為夜色太美了。
「那麼晚安了。」說著他輕輕一笑,把薩利拉到懷裡。
薩利揚起嘴唇,她的嘴唇溫暖、飽滿、柔軟,好像在吻一朵嬌嫩的花兒,菲利普忍不住流連了一會兒。接著,不知怎麼的,他不自覺用胳膊摟住了她。薩利不聲不響地靠在他懷裡。她的身體結實、強壯,他感覺她的心臟緊挨著自己的心臟跳動著。他一時昏了頭,他的理智仿佛被奔流的洪水裹挾而去。他把薩利拉進了樹籬的暗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