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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0:08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到達費恩時已是深夜了。費恩是阿瑟尼太太的老家,她從小就習慣了去地里摘啤酒花,現在她丈夫和孩子也還是每年都會去。跟很多肯特郡人一樣,她的家人也經常出去度假,也很高興在度假的時候掙點兒小錢。他們尤其喜歡一年一度的「啤酒花之旅」,覺得所有假期裡面就數這個最有趣,總是提前好幾個月就開始期待。摘啤酒花的活兒不難,一家人一起在戶外勞動,對孩子們來說就是一次漫長而快活的野餐。小伙子和姑娘們在這裡相遇,收工後的漫漫長夜裡,少男少女們漫步在鄉間小路上,一起談情說愛,互訴衷腸。所以摘完啤酒花之後一般緊接著就是婚禮。姑娘小伙兒們坐著馬車離開這裡,馬車上裝著鋪蓋被褥、鍋碗瓢盆、桌子椅子。一到採摘季,整個村子的人都跑去摘啤酒花了。村民們非常排外,很討厭那些闖進村子的「外地人」(他們就是這樣稱呼倫敦人的)。他們既看不起這些外地人,又有些怕他們,說這些傢伙不好惹,體體面面的鄉下人不會跟他們攪和在一起。早些年,摘啤酒花的人都睡在穀倉里,不過十年前,草地邊建起了一排小棚屋。跟很多人一樣,阿瑟尼一家每年過來都會住同一個棚屋。

  阿瑟尼駕著從酒館借來的馬車去車站接菲利普,順便在酒館給他訂了個房間。菲利普住的房間離啤酒花田有四分之一英里。他們先把包放在酒館的房間,然後走路去棚屋所在的草地。所謂棚屋就是一個又長又矮的棚子,隔成很多個十二英尺見方的小房間。每個房間前面都有一小堆篝火,一家人圍坐在篝火邊,焦急地等待著鍋里咕嘟咕嘟的晚餐。海邊的空氣和陽光已經把阿瑟尼那些小孩的臉蛋曬成了棕色。戴著太陽帽的阿瑟尼太太仿佛變了個人,在城裡的漫長歲月似乎並沒有在本質上改變她,她還是那個土生土長的鄉下女人,一看就知道她在鄉下有多麼自在。她一邊煎著培根,一邊留意那些小不點兒。看見菲利普來了,她熱情地跟他握了握手,露出了快活的微笑。阿瑟尼對這種鄉村生活的樂趣充滿熱情。

  「住在城裡一天到晚都看不到陽光,那算什麼生活嘛,簡直就是長期監禁。貝蒂,咱們把全部家當都賣了,在鄉下買個農場吧。」

  「行啊,我倒要看看你住在鄉下的樣子。」她有些鄙視又樂呵地說,「保證冬天下第一場雨的時候,你就會哭著喊著要回倫敦。」她轉身對菲利普說,「我們每次來這裡,阿瑟尼都喜歡得不得了。哦,鄉下,我喜歡!呵,他連蕪菁甘藍和甜菜都分不清呢。」

  「爹地昨天可懶了。」說話一向直白的簡插了一句,「連一個桶都沒裝滿。」

  「我這不練習著嘛,小鬼。明天我摘的肯定比你們所有人加起來的都多。」

  「過來吃飯啦,孩子們。」阿瑟尼太太喊道,「薩利哪兒去了?」 「我在這兒呢,媽媽。」

  薩利從小棚屋裡走了出來,木柴燃燒的火焰跳躍著,在她臉上投下明艷的光彩。自從她去裁縫鋪上班,菲利普就只見過她穿著那條整潔利落的連衣裙。現在她穿著一身印花裙,看上去格外迷人。裙子寬寬鬆鬆,做事情很方便,袖子高高捲起,露出她那壯實圓潤的胳膊。薩利也戴了頂太陽帽。

  「你看上去就像童話故事裡的擠奶工。」菲利普說著跟她握了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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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啤酒花田上最美的姑娘。」阿瑟尼說,「鄉紳的兒子要是見了你呀,保證二話不說就跟你求婚。」

  「鄉紳沒有兒子,爸爸。」薩利說。

  她環顧四周,想找個地方坐下,菲利普給她挪了點兒位置,她就在菲利普身邊坐下了。篝火在夜色中照亮她的臉龐,她看上去美麗極了。她就像某個鄉村女神,讓人聯想到老赫里克[378]在眾多優美的詩篇中頌揚的那些清新壯實的姑娘。晚餐很簡單,有麵包黃油和煎得脆脆的培根。小孩子喝茶,阿瑟尼夫婦和菲利普喝啤酒。阿瑟尼吃得狼吞虎咽,把所有食物都高聲稱讚了一遍。他邊吃邊對盧庫盧斯[379]極盡嘲諷,又把布里亞·薩瓦蘭[380]罵了個痛快。

  「阿瑟尼啊,你這人就是這點好,吃什麼都覺得好吃,真的。」他妻子說。

  「只要是你親手做的都好吃,我親愛的貝蒂。」為了加強語氣,他伸出一根食指在空中比畫著。

  菲利普感覺很愜意。放眼望去是一字排開的篝火和圍坐在篝火邊的人群,一團團暗紅色的火焰映照在夜幕中;草地盡頭是一排高大的榆樹,頭頂是繁星點點的夜空。孩子們說說笑笑鬧個不停。阿瑟尼也是個孩子,他耍把戲,講鬼故事,把他們一個個嚇得尖叫不已。

  「這兒的人可喜歡阿瑟尼了。」他妻子說,「布里奇斯太太還跟我說『要是沒了阿瑟尼先生我們可怎麼辦呀』。她還說,不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鼓搗些什麼,哪兒像個一家之主呀,簡直就是個中學生嘛。」

  薩利雖然默不作聲地坐著,但一直在很周到地照顧他的需要,菲利普被她的溫柔體貼給迷住了。有她在身邊感覺很舒服。他時不時瞟一眼她那曬黑了的健康的臉龐。有一次他跟她四目相對,薩利看著他莞爾一笑。吃完飯,簡和一個小哥哥被派去草地腳下的溪邊打一桶洗臉水。

  「你們幾個帶菲利普叔叔看一下我們睡覺的地方,看完你們也該準備睡覺啦。」

  幾隻小手一把抓住菲利普,拖著他往棚屋走去。菲利普進去後劃著名了一根火柴。裡面什麼家具也沒有,除了一個裝衣服的鐵箱子就只有三張床,每張床都靠著一面牆。阿瑟尼跟著進去了,他驕傲地向菲利普展示這些床。

  「這才是真正的床,」他嚷道,「比你們那些彈簧床墊和天鵝絨被子好睡多了。我在哪裡都沒有在這裡睡得香。你晚上要蓋著被子睡在床單上,我打心底里可憐你啊,我親愛的老弟。」

  所謂床就是用啤酒花藤做成的厚墊子,上面鋪了層稻草,稻草上面鋪了張毯子。這些快活的採摘人被啤酒花香的芬芳環繞著,在外面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天後,回到這裡都睡得特別香。晚上九點,草坪上一片寂靜,幾乎所有人都已經睡了,只有一兩個男人還在酒館逗留,直到十點鐘打烊才回去。阿瑟尼準備把菲利普送回酒館。走之前,阿瑟尼太太對他說:

  「我們早上五點三刻吃早餐,不過你應該不想起這麼早吧。主要是我們六點就得上工了。」

  「他當然得早起啦。」阿瑟尼叫道,「還得跟我們一樣工作,掙他自己的食宿錢。不工作就沒飯吃,哥們兒。」

  「孩子們吃早飯前會去海邊游泳,他們回來的路上會經過『快樂水手』酒館,可以順便叫你起來。」

  「如果他們肯過來叫醒我,我就跟他們一起去游泳。」菲利普說。

  一聽這話,哈羅德、愛德華和簡都高興得叫了起來。第二天一早,孩子們一窩蜂衝進他的房間,菲利普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醒來。男孩們笑著叫著跳到他床上,菲利普得拿拖鞋扔他們才把幾個小崽子趕了出去。他穿上外套和褲子走下樓去。天剛剛破曉,空氣中有股寒意,不過天上萬里無雲,太陽黃燦燦的。薩利牽著康妮的手站在路中間,肩上搭著毛巾和泳衣。菲利普這才看見她的太陽帽是薰衣草色的,她那紅潤的棕色臉蛋在帽子的襯托下就像一顆紅蘋果。薩利嘴角緩緩上揚,朝他露出了她那甜甜的笑容,菲利普突然注意到她的牙齒就像碎玉一樣潔白整齊。他很納悶他以前怎麼從來沒注意到呢。

  「我想讓你繼續睡的,」她說,「但是他們硬要上去叫你。我跟他們說你其實不想去。」

  「不會啊,我真的想去。」

  他們沿著馬路走下去,抄近路穿過一片濕地,這樣離海邊就只有不到一英里了。海水看上去冷冰冰、灰濛濛的,菲利普不禁打了個哆嗦,孩子們卻兩下脫掉了衣服,尖叫著衝進了海里。薩利做什麼事情都慢半拍,孩子們已經在圍著菲利普潑水了,她才慢悠悠地走進水裡。游泳是菲利普唯一的特長,他在水裡有種如魚得水的感覺。他一會兒模仿鼠海豚,一會兒假裝要溺水了,一會兒又裝成個怕把頭髮弄濕的胖女人,孩子們都跟著他有樣學樣,笑鬧聲尖叫聲此起彼伏。小傢伙們玩兒得都不肯走,薩利虎著臉才把他們叫上了岸。

  「你跟這幫小鬼頭一樣壞。」她說話的樣子一本正經,像個管教孩子的母親,菲利普聽著覺得既好笑又感動,「你不在這裡的時候他們才沒這麼調皮呢。」

  一群人往回走去。薩利柔亮的秀髮從一邊肩膀上傾瀉下來,她把太陽帽拿在手上。等他們回到棚屋的時候,阿瑟尼太太已經去上工了。阿瑟尼穿著一條舊得不能再舊的褲子,夾克的扣子扣得規規矩矩,一看就知道裡面沒穿襯衣。他戴著頂寬邊軟帽,正就著柴火煎醃魚。他對自己這身打扮很滿意,覺得自己看上去完全就是個土匪。遠遠看見孩子們的身影,他就一邊煎著臭熏熏的醃魚,一邊高聲大氣地念著《麥克白》里三個女巫出場的台詞。

  「吃飯別磨磨蹭蹭的,不然媽媽會生氣的。」阿瑟尼對走到跟前的孩子們說。

  幾分鐘後,哈羅德和簡就拿著幾片抹了黃油的麵包,跟著大家慢悠悠地穿過草地,往啤酒花田走去。他們是整個棚屋區最後出發的。菲利普一部分的童年記憶總是和啤酒花園的景色分不開,而散布其中的乾燥房則是他眼中最典型的肯特郡風光。他跟在薩利身後,穿過長排長排的啤酒花藤,心裡沒有絲毫陌生感,反倒有種回家的感覺。太陽發出耀眼的光芒,在田野里灑下一片濃蔭。菲利普盡情欣賞著綠葉的油亮鮮美。淺綠色的啤酒花漸漸轉黃,在他看來,這些花兒有著西西里詩人在紫葡萄中感受到的那種美與熱烈。行走在啤酒花叢中,他深深沉醉於眼前鬱鬱蔥蔥的景色。肯特郡肥沃的土壤散發出淡淡甜香。九月的微風陣陣吹來,充滿啤酒花馥郁的芬芳。阿瑟爾斯坦本能地感受到了這種喜悅,他忍不住扯開嗓子放聲高歌。這個十五歲少年嗓音沙啞顫抖,薩利轉身對他說:

  「別號了,阿瑟爾斯坦,一會兒把雷陣雨招來了。」

  不一會兒,他們聽到了嗡嗡的說話聲,再一會兒就看見了田裡的採摘人。所有人都幹得熱火朝天,一邊忙活著一邊談天說笑。有的坐在椅子凳子或箱子上,身邊放著裝花的籃子,有的就站在一個大框邊,直接把摘好的啤酒花扔進去。周圍有很多孩子,也有很多嬰兒,有的躺在臨時搭建的搖籃里,有的被大人用毯子包起來,放在柔軟乾燥的褐色土地上。孩子們摘花的時候少,玩耍的時候多。女人們動作麻利,忙個不停,她們從小就摘啤酒花,速度比倫敦來的外地人快一倍。一天下來,她們會炫耀自己摘了多少蒲式耳[381],又抱怨說現在摘啤酒花沒以前那麼賺錢了,以前五蒲式耳就能換一先令,現在要八蒲式耳甚至九蒲式耳才能換一先令。早些年,那些手速快的一個採摘季掙到的錢就足夠她吃到年底了,現在沒這麼好的事了;現在掙的錢只夠抵消來這裡度假的開支,就相當於免費度了個假吧。希爾太太用摘花的錢給自己買了架鋼琴呢,反正她自己這麼說的,不過她住得離這裡很近,其實住得太近了也不好,而且多數人都覺得她只是這麼說而已,說不定她是動用了銀行存款,才湊夠了買鋼琴的錢呢。

  摘啤酒花的十個人分成一組,小孩子不算。阿瑟尼高聲大氣地炫耀,說將來有一天他們一家人就能組成一個組。每組都有一個組長,還會分到一個大木框。木框足足有七英尺高,裡面放上一個大麻袋,在一行行啤酒花中間一字排開。組長負責帶領組員摘自己大框附近的啤酒花。阿瑟尼眼饞的就是這個職位,他希望他的家人自成一組的時候由他來擔任組長。不過與其說他是在努力工作,不如說他是在鼓勵別人努力工作。他慢悠悠地走到阿瑟尼太太跟前,嘴裡叼著根煙,這才開始幹活兒。阿瑟尼太太已經忙活了半個鐘頭,剛把一籃子啤酒花倒進大框裡。阿瑟尼信誓旦旦地說他今天要摘得比誰都多,當然了,除了媽媽。誰都沒媽媽採得多。他聯想到了阿芙洛狄忒對賽姬的考驗,開始跟孩子們講述好奇心重的賽姬和她那神秘新郎的愛情故事[382]。他講得精彩極了,菲利普也認認真真地聽著,嘴角上帶著淡淡的微笑。他覺得這個古老的神話很應景。頭頂的天空藍盈盈的,他覺得就算是希臘的天空也不可能比這更美。孩子們長著淺色的頭髮和粉嘟嘟的臉蛋,一個個結實健康,活潑可愛。啤酒花的形狀像麥穗一樣精美,葉子則像綠寶石一樣發出奪目的光彩,就像一聲嘹亮的小號。綠色的小徑有種不可思議的魔力,放眼望去,兩行平行的啤酒花藤在盡頭交會成一點,採摘人戴著太陽帽穿行其間。也許這裡比學者的著作和博物館更能體現出希臘精神。菲利普很感激英格蘭這片美麗的土地。他想到了彎彎曲曲的白色馬路和樹籬,想到了青青草地和高大的榆樹,想到了山丘和緩的線條和山頂上低矮的灌木,想到了沼澤的平坦和北海的憂鬱。他很高興他感受到了這片土地的可愛之處。阿瑟尼沒幹多久就躁動起來,他說他要去問候一下羅伯特·肯普的母親。園子裡每一個人他都認識,而且都直呼他們的教名。他知道他們的家族歷史和他們從小到大的故事。出於一種無害的虛榮心,他在這些人中間扮演著受人尊敬的紳士的角色,他那親昵的舉止隱約帶著屈尊俯就的意味。他讓菲利普跟他一起去,菲利普不肯。

  「我還要掙我的飯錢呢。」他說。

  「說得對,老弟。」阿瑟尼大手一揮溜達著走了,「不工作就沒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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