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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0:05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給阿瑟尼去了封信,說他在多塞特郡當代班醫生,沒過多久就收到了回信。阿瑟尼的信寫得正式而做作,充斥著華而不實的辭藻,就像波斯王冠上鑲嵌著珍貴的珠寶;他的字寫得很漂亮(他一向對自己這手字引以為傲),有點像哥德式黑體字,就是很難辨認。他建議菲利普跟他們家一起去肯特郡摘啤酒花,他們每年都會去那裡。為了說服菲利普,他把啤酒花彎彎曲曲的藤蔓和田間勞動對菲利普靈魂的益處說得天花亂墜又極為複雜。菲利普立刻回信說一結束這裡的工作就馬上過去。雖然他並非出生在薩尼特島[377],但他對那裡有種特殊的好感。那裡風景如畫,只需一片藍天就能變成田園牧歌的世外桃源,一想到有兩周的時間在這樣的地方親近大地,他就對這次旅行燃起了熱情。
一轉眼,菲利普已經在法恩利工作一個月了。懸崖上一個新的小鎮拔地而起,一幢幢紅磚別墅環繞著高爾夫球場,一家大型酒店最近剛剛開業,接待著來此地消夏的遊客。不過菲利普很少去上面。山腳下,有著百年歷史的小石屋錯落有致地聚集在海港邊,狹窄的街道陡直而下,那古老的氣息讓人浮想聯翩。海岸線上坐落著小巧可愛的村舍,屋前是精心照料的小小花園;村舍里住著從商船上退休的船長,住著靠海為生的男人的母親或遺孀,他們都有著古樸而安詳的面容。駛入小港的有來自西班牙和黎凡特的不定期貨船,也有小噸位的輪船,偶爾還有被神秘之風吹來的大帆船。菲利普不禁想到布萊克斯特布爾那個髒兮兮的小港和那些停泊在港口的運煤船,他覺得自己就是在那裡,第一次對東方大地和陽光燦爛的熱帶島嶼產生了渴望,而這種渴望現在變成了一種痴迷。可是在這裡,廣闊深邃的海洋似乎更加親近,而北海邊那個小漁村的海岸總給人一種拘束感;在這裡可以眺望一望無際的平靜海面,盡情地深吸一口氣;那徐徐西風,那溫柔可愛的、鹹鹹的英格蘭海風直入肺腑,讓人心神舒暢的同時,也讓人的心變得溫柔如水。
菲利普在這裡的工作進入了最後一個星期。有天晚上,他跟老醫生正在藥房裡配藥,有個小孩走到了手術室門口。這是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女孩,臉蛋髒兮兮的,光著腳丫。菲利普把門打開了。
「哦,先生,求求您,您可以馬上去常春藤巷的弗萊徹太太家嗎?」
「弗萊徹太太怎麼了?」藥房裡傳來索思醫生粗嘎的聲音。
小孩沒理他,繼續對菲利普說:
「求求您了,先生,她的小兒子被車撞了,您可以馬上過去嗎?」
「告訴弗萊徹太太我馬上過來。」索思醫生喊道。
小女孩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把一根髒兮兮的手指頭伸到髒兮兮的嘴巴里,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菲利普。
「怎麼啦,小孩兒?」菲利普微笑著問她。
「求求您了,先生,弗萊徹太太問能不能讓新來的醫生過去。」藥房裡傳來哐當一聲響,索思醫生氣沖沖地走到走廊上。
「弗萊徹太太對我有意見嗎?」他咆哮道,「她從生下來到現在都是我給她看的病,難道我還看不了她那個臭崽子嗎?」
有那麼一會兒,小女孩看著像是要哭了,不過她想了想,又改變了主意;她朝索思醫生吐了吐舌頭,還沒等他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就一溜煙跑了。菲利普看得出來老頭子生氣了。
「您看上去累壞了,去常春藤巷的路遠著呢。」菲利普想給他個台階下。
索思醫生齜著牙咆哮道:
「難道兩條腿的還不如一條半腿的快嗎?」
菲利普的臉唰的一下紅了,站那兒沒再吭聲。
「你想讓我去,還是打算自己去?」最後他冷冷地問了一句。
「我去有什麼用?他們要的是你。」
菲利普拿起帽子出診去了,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索思醫生背對著壁爐站在餐廳里。
「你去了好久。」他說。
「抱歉。你怎麼不先吃呢?」
「因為我決定等著。你這麼長時間一直在弗萊徹太太家?」
「哦,不是。回來的路上看了會兒夕陽,結果忘了時間。」
索思醫生沒說什麼。僕人端了些烤西鯡魚進來,菲利普吃得津津有味。過了一會兒,老頭兒又冷不丁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看夕陽幹嗎?」
菲利普嘴裡包著食物,瓮聲瓮氣地回答:
「因為我很開心。」
索思醫生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蒼老疲憊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笑容。兩人沉默地吃完了飯,女僕給他們上了些波爾圖葡萄酒。等女僕出去後,老人往椅背上一靠,用犀利的目光注視著菲利普。
「我提到你那條跛腿的時候,有點兒刺激到你了吧,年輕人?」他說。
「每次別人生我氣的時候都會提這事兒,不管是直接地還是間接地。」
「我想他們知道那是你的軟肋吧。」
菲利普面不改色,鎮定地看著他。
「你是不是很高興發現了這一點?」
醫生沒有答話,只是苦澀地笑了笑。兩人就這樣坐著,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接著,索思醫生說了句讓他驚掉下巴的話。
「你要不留在這裡吧,我回頭把那個得腮腺炎的笨蛋給辭了,怎麼樣?」
「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打算這個秋天在醫院裡找一份工作。這樣我以後找別的工作就容易多了。」
「我這是讓你當合伙人吶。」索思醫生沒好氣地說。
「為什麼?」菲利普驚訝地問。
「這兒的人好像挺喜歡你的。」
「這應該不是你樂意見到的事情吧。」菲利普不動聲色地說。
「我在這裡行醫四十年了,你覺得我會在乎他們是不是更喜歡我的助理嗎?我才不在乎呢,我的朋友。我跟我的病人之間沒那麼深厚的感情。我不指望他們感激我,我只希望他們付我醫藥費。怎麼樣,你怎麼說?」
菲利普沒有回答,不是因為在認真考慮,而是因為他太震驚了。怎麼會有人邀請一個剛拿到行醫資格的人當合伙人呢?這件事顯然太不尋常了。他突然驚奇地意識到,索思醫生應該挺喜歡他的,雖然他永遠都不會承認這一點。要是把這事告訴聖路加醫院的秘書,他肯定會覺得很好笑的。
「這裡每年大概營收七百鎊。我們可以算一下你需要入股多少,你可以一點一點付給我。等我死了你可以接管這家醫院。比起接下來兩三年到處給醫院打工,再花幾年時間當助理,一直到攢夠錢自己開診所,這應該是個更好的選擇吧。」
菲利普知道,像這樣的機會,做他們這一行的人大部分二話不說就會接受,畢竟這一行已經人滿為患了,他認識的人裡面有一半都會很慶幸能找到一份這麼穩定的工作,哪怕收入這麼一般。
「真的很抱歉,我不能答應您。」他說,「因為這意味著我放棄多年來追求的一切。我過了一段挺困難的日子,但我心裡一直有一個憧憬,我希望可以拿到行醫資格,這樣我就可以到處旅行了。現在我每天早上醒來渾身的骨頭都痒痒,恨不得馬上就出發。去哪兒都不重要,只要能離開這裡,去那些我從沒去過的地方。」
他現在離目標已經非常接近了。明年年中他就可以結束在聖路加醫院的工作,然後就出發去西班牙。他的錢足夠在那邊待好幾個月,在那片對他來說象徵著浪漫的土地上盡情漫遊。之後他要成為船醫去東方遊歷。生活在他面前展開,他有大把時間去享受。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漫遊好幾年,去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接觸那些陌生的民族,體驗他們的奇風異俗。他並不知道他在追尋什麼,也不知道旅行會帶給他什麼,但他感覺他會對生活有新的領悟,會找到線索來解開那些越解越神秘的謎題。就算到頭來一無所獲,也至少能平息他內心的騷動。可是面對索思醫生如此好意,如果沒有充足的理由就拒絕,未免也太不識抬舉。於是生性害羞的他,儘量實事求是地向他解釋,為什麼實現這些珍藏多年的計劃對他來說如此重要。
索思醫生靜靜地聽著,那雙精明而蒼老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絲柔情。他沒有強迫菲利普接受他的好意,這讓菲利普覺得他的好意更加珍貴,因為善舉往往是不容拒絕的。他似乎覺得菲利普的理由很合理。於是他放下這個話題,轉而聊起了自己年輕時的故事。他以前在皇家海軍當軍醫,正是出於對大海的眷戀,才在退休後定居法恩利。他跟菲利普講述自己在太平洋航行的經歷和在中國的冒險之旅。他曾經跟探險隊深入婆羅洲考察獵頭族,在薩摩亞還是個獨立國家的時候他就已經去過了那裡,他還親手觸摸過珊瑚島呢。菲利普聽得入了迷。他一點一點地跟菲利普講述自己的生活。他是個鰥夫,妻子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女兒嫁給了羅德西亞的一個農民,他跟女婿發生了爭執,女兒已經有十年沒回過英格蘭了。他就像從來沒有過老婆孩子一樣,過著孤單一人的生活。他覺得非常孤獨。他的冷漠不過是一種保護色,是為了掩蓋他心中徹底的幻滅。他現在的生活無異於等死,菲利普覺得很可悲。他並非急切地盼望著死亡,而是對死亡帶著憎惡,他恨自己年老體衰,沒辦法接受伴隨衰老而來的種種限制,可他又感覺只有死亡才能將他從痛苦的生活中解脫。然後菲利普突然出現在了他的生活中,因為與女兒長期分離而被扼殺了的父愛——在那場爭執中,女兒站在了丈夫那一邊,他甚至從來沒見過女兒的孩子——又在菲利普身上復活了。剛開始他覺得很生氣,他說自己這是老糊塗了;可是菲利普身上有種東西很吸引他,他發現自己經常莫名其妙地對著他微笑。菲利普一點也不讓他厭煩。有一兩次,他把手搭在了菲利普肩上,這是女兒離開英格蘭這麼多年來,他得到的唯一近似於愛撫的感覺。轉眼就到了菲利普離開的日子,索思醫生送他去火車站時,發現自己心裡有種沒來由的沮喪。
「我在這裡的這段時間過得很開心。」菲利普說,「您對我真的太好了。」
「你應該很高興可以走了吧?」
「我在這兒過得挺開心的。」
「但你還是想去外面闖蕩吧?唉,你還有大把青春。」他猶豫片刻,然後說,「我希望你記著,如果你改變主意了,還可以回來找我。」
「您真的太好了。」
菲利普探出車窗跟他握了握手,火車冒著蒸汽駛出了車站。想到接下來要在啤酒花田裡度過兩個星期,他很高興又可以見到老朋友。窗外天氣晴好,他心裡非常歡喜。而索思醫生在回家的路上踽踽獨行,一步一步走向那空蕩蕩的房子。他感覺自己格外蒼老,格外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