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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5:12 作者: (英)毛姆

  在聖路加醫院的最後一年,菲利普得抓緊用功了。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不為情所困,也不為錢所累,這種感覺很舒服。他聽過有些人用輕蔑的語氣談論金錢,他很好奇他們有沒有經歷過沒錢的日子。他知道缺錢會讓一個人變得小氣、刻薄、貪婪,會扭曲一個人的性格,讓他看待這個世界的角度變得庸俗;每一個便士都要斤斤計較的時候,錢的重要性就像被哈哈鏡放大了一樣,必須有一定的能力才能正確看待它的價值。他現在過著孤單的生活,除了阿瑟尼一家誰都不見,但他並不覺得孤獨。他整天忙著為未來做計劃,有時也會想起過去的日子。他偶爾會想起那些老朋友,但他並不打算跟他們見面。他很想知道諾拉·內斯比特的近況,她現在已經不姓內斯比特了,可他想不起來她要嫁的那個男人的姓氏;他很高興認識了諾拉,她是個善良又勇敢的人。有天晚上十一點半左右,他突然看見勞森走在皮卡迪利大街上,穿著一身晚禮服,可能剛從劇院裡出來。他情急之下飛快地拐進了一條小巷。他已經有兩年沒跟勞森見過面了,感覺這斷了的友誼已經續不起來了。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菲利普對藝術已經失去了興趣,他感覺比起年少時,他現在對美的感受更加強烈,而藝術對他來說似乎不重要了。他忙著從紛繁複雜的生活中勾勒出自己的圖畫,由於他創作的素材是生活本身,使用的工具是顏料還是文字似乎都不重要了。勞森已經發揮了自己的作用,菲利普跟他的友誼就是他的一個創作題材。現在他對這個畫家已經失去了興趣,而執意忽略這一事實,未免太多愁善感。

  有時候他會想起米爾德麗德。他刻意避開可能會碰到她的那幾條街。可是時不時地,也許是出於好奇,也許是出於某種他不肯承認的更加深刻的感情,他會在她可能出現的時間,在皮卡迪利街和攝政街上徘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見到她還是害怕見到她。有一次他看見有個背影很像她,有那麼一會兒他以為那就是她。他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心莫名地刺痛,既有害怕,又有驚慌。他急忙追了上去,結果發現自己認錯了人。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慶幸還是失望。

  八月初,菲利普通過了外科學考試。這是他最後一門考試,接著便順利地拿到了畢業文憑。從他進入聖路加醫院到現在已經七年了。現在他已年近三十。他拿著行醫資格證的捲軸,走下皇家外科學會的樓梯,心裡感到無比滿足,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現在我的人生才真正開始了。」他想。

  第二天他就去秘書辦公室報名申請醫院的一個職位。秘書是個很和善的小個子男人,蓄著黑色的絡腮鬍,菲利普一直覺得他很親切。秘書首先恭喜他順利畢業了,然後對他說:

  「你應該沒興趣去南部海岸做一個月的代班醫生吧?三幾尼一周的薪水,食宿全包。」

  「我不介意。」菲利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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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多塞特郡的法恩利,那兒有個索思醫生。你要是去的話就得馬上動身了,他的助理得了腮腺炎。我想那兒應該是個很舒服的地方。」

  菲利普覺得秘書說話的樣子怪怪的,不禁有點起疑。

  「有什麼貓膩吧?」他問。

  秘書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安撫他似的笑了笑。

  「老實說吧,索思醫生這老傢伙脾氣很暴躁,代理機構都不肯再給他派人了。他這人說話直來直去,手下的人受不了。」

  「那你覺得他肯要一個剛拿到行醫資格的人嗎?我可是一點經驗也沒有。」

  「你肯去他就該高興啦。」秘書圓滑地說。

  菲利普考慮了一下。接下來幾周他反正沒什麼事做,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掙點錢,攢著去西班牙度假的時候用。他之前就答應過自己,等他結束了在聖路加醫院或是別的醫院的工作(如果聖路加醫院不肯要他的話),就去西班牙度假。

  「好吧,我去。」

  「那你必須下午就動身。來得及嗎?沒問題的話,我馬上就給那邊拍電報。」

  菲利普本來挺想給自己放幾天假的,不過他昨晚已經見過阿瑟尼一家了(他一拿到行醫資格就馬上跟他們分享了這個好消息),也沒理由不能立刻開始工作。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當晚七點過一點就走出了法恩利的火車站,然後坐上了一輛出租馬車去索思醫生的診所。這是一棟寬敞低矮的房子,外牆刷著灰泥,牆壁上爬滿了爬山虎。他被領進了診室,一個老人正坐在書桌前寫東西。女僕把他領進來的時候,老人抬起頭來,既沒起身也沒開腔,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菲利普吃了一驚。

  「您應該在等我吧。」菲利普說,「今天早上聖路加醫院的秘書給您發了封電報。」

  「我把晚飯推遲了半小時。你想先洗把臉嗎?」

  「嗯。」菲利普說。

  他覺得索思醫生古怪的舉止有些好笑。他現在站起來了,只見他中等身高,身材瘦削,花白的頭髮剪成板寸,細長的嘴巴緊閉著,就像沒長嘴唇似的;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只留下兩邊花白的連鬢胡,他那結實的下巴本來就顯得臉很方,左右兩邊的鬍子顯得臉更方了。他穿著棕色的粗花呢套裝,腳上是一雙白色的長襪。衣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像是給一個比他壯實得多的人做的。他看上去就像個19世紀中期體體面面的農民。他拉開了一扇門。

  「那是餐廳。」他指了指對面那扇門,「你的臥室是樓道上第一個房間。收拾好了就下來吃飯吧。」

  吃晚飯的時候,菲利普感覺索思醫生在打量他,但他只是看,也不說話。菲利普感覺他也不想聽他的助理說話。

  「你什麼時候拿到的行醫資格?」他突然問了一句。

  「昨天。」

  「上過大學嗎?」

  「沒有。」

  「去年我的助理去度假的時候,他們給我派了個上過大學的人。我讓他們以後不要這樣幹了。大學生對我來說太他媽紳士了。」

  又是一陣沉默。晚餐很簡單,但吃得很好。菲利普表面上很平靜,實際上心裡激動得冒泡。他現在是代班醫生了,真是高興得不得了;他感覺自己突然間成熟了,瘋了似的想要放聲大笑;越想到自己是個受人尊敬的醫生了,他就越忍不住想笑。

  然而索思醫生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多大了?」

  「快三十了。」

  「怎麼這麼晚才拿到行醫資格?」

  「我快二十三歲的時候才開始學醫,中間還有兩年不得不中斷學業。」

  「為什麼?」

  「因為窮。」

  索思醫生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又不說話了。吃完飯,他站起身。

  「你了解這裡的情況嗎?」

  「不了解。」菲利普回答。

  「來這裡看病的基本上都是漁夫和他們的家人。工會兼海員醫院歸我管。以前這裡只有我們這一家醫院,不過自從這裡打算建成一個時髦的海邊度假村,就有個男的在懸崖上開了家診所。有錢的都去他那兒看病,只有那些完全請不起醫生的人才上我們這兒來。」

  菲利普一聽就知道老傢伙視那個競爭對手為眼中釘。

  「您知道的,我沒什麼經驗。」菲利普說。

  「你們哪一個不是啥都不懂。」

  說完,他一聲不吭地走出了餐廳,留下菲利普一個人。女僕進來收拾桌子時告訴他,索思醫生接診的時間是早上六點到晚上七點。當晚的工作已經結束了。菲利普回到自己房間,取出一本書,點上菸斗,認認真真地讀了起來。這對他來說是一大快事,因為過去幾個月他讀的全都是醫學書。十點鐘,索思醫生進來看他。菲利普喜歡把腳擱在椅子上,他一進來就拉了張椅子,舒舒服服地把腳擱在上面。

  「你還挺會享受。」索思醫生的語氣冷冰冰的,菲利普現在要不是興致太高,肯定會被他弄得很不好意思。

  「您有意見嗎?」他眼裡閃爍著快活的光芒。

  索思醫生看了他一眼,沒有直接回答。

  「你在看什麼書?」

  「《佩雷格林·皮克爾傳》,斯摩萊特[376]寫的。」

  「我知道《佩雷格林·皮克爾傳》是斯摩萊特寫的。」

  「不好意思,只是學醫的好像都對文學不太感興趣,是吧?」

  菲利普已經把書放下了,索思醫生又把書拿了起來。這本書是布萊克斯特布爾的牧師留下的。薄薄一本,封面是褪色的摩洛哥羊皮,有一張銅版畫作為卷首插圖。由於年代久遠,書頁有股霉味兒,有些地方還起了霉斑。索思醫生把書拿在手上時,菲利普下意識微微前傾,眼裡閃現出淡淡的笑意。然而沒什麼能逃過這位老醫生的眼睛。

  「你覺得我很好笑嗎?」他冷冷地說。

  「我看您很喜歡書嘛。一個人愛不愛書,看他拿書把玩的樣子就知道了。」

  索思醫生馬上把那本書放下了。

  「八點半吃早餐。」說完他就走了。

  「這老傢伙真有意思。」菲利普心想。

  他很快就明白了為什麼那些助理都受不了他。首先,他堅決反對醫學界近三十年來的一切新發現。他對那些風靡一時、據說療效奇佳、結果幾年內就被棄若敝屣的新藥沒什麼耐心,他用的都是從母校聖路加醫院帶出來的常規配方。這些配方他用了一輩子了,覺得跟那些時髦的新藥一樣有效。他還對無菌處理法持懷疑態度,這讓菲利普大吃一驚。為了順應醫學界潮流,他勉強接受了這個新鮮玩意兒;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他就像被迫跟小孩玩兒老鷹捉小雞的大人一樣,總是耐著性子一臉鄙視地做下去。要知道菲利普他們在醫院工作的時候,可是堅決要求做無菌處理的,而且大家絲毫都不敢馬虎。

  「我見過防腐劑問世之後橫掃一切,也見過無菌法取代防腐劑的位置,全都是瞎胡鬧!」

  派來這裡的年輕人都只有在醫院工作的經驗,而且在醫院耳濡目染了對地方醫生的鄙視,來到這裡的時候都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然而他們只見過病房裡那些疑難雜症,知道該怎麼處理某種令人費解的腎臟疾病,可病人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他們反倒束手無策了。他們學到的知識都是理論上的,然而他們的自信心是無限的。索思醫生雙唇緊閉看著他們。每次讓這些傢伙意識到他們有多無知,他們的自信有多荒謬,他就痛快得不得了。這家醫院接待的都是窮苦的漁民,從他們身上賺不了什麼錢,所以醫生會自己配製藥劑。索思醫生問他的助理,如果他給漁民開的胃痛藥里有半打都是很貴的藥,那這醫院還怎麼開得下去?他還抱怨這些後生沒文化,讀的不是《體育時報》就是《英國醫學雜誌》,寫出來的字潦潦草草,拼個單詞都拼不對。接下來兩三天,索思醫生密切觀察著菲利普,準備一有機會就尖酸刻薄地譏諷他。菲利普覺察到了他的心思,只是默不作聲地做著自己的工作,暗自覺得好笑。他很喜歡自己職業身份的轉變,喜歡這種獨立自主、承擔責任的感覺。來診室看病的人各種各樣。他似乎很能夠贏得病人的信任,為此他非常高興;看著病人們逐漸康復,這個過程也很有意思,在醫院工作的話,就只能隔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看到病人的變化了。由於經常出診,他得以進入一些漁民的家庭。那些低矮的村舍里擺放著漁具和船帆,零星有幾件遠洋航行帶回來的紀念品,像是日本的漆盒、美拉尼西亞的長矛和船槳,或是斯坦布爾集市上買的匕首。這些悶熱的小屋裡有種傳奇色彩,大海的鹽味給它們注入了一股凜冽的清涼。菲利普喜歡跟這些水手聊天,他們發現他一點兒也不傲慢,便向他娓娓道出年輕時遠洋航行的軼事。

  有一兩次他診斷出錯了(他以前從來沒見過麻疹病例,看到病人起了一身的紅疹子,還以為是某種不知名的皮膚病),還有一兩次他跟索思醫生的治療方案產生了分歧。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索思醫生對他冷嘲熱諷了一番,但他只是一笑置之。他很會說機靈話,有一兩次,他的回答讓索思醫生一愣,老頭兒好奇地看著他。菲利普看上去一臉嚴肅,眼睛裡卻閃爍著笑意。老紳士覺得這傢伙是在嘲笑他。他習慣了助理們討厭他、怕他,還從來沒人敢嘲笑他。他真想當場大發雷霆,讓這傢伙馬上坐下一班火車滾蛋,他之前就這樣趕走過幾個助理,可他怕菲利普只會毫不客氣地嘲笑他。忽然間他自己也覺得很好笑,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他馬上就把臉別過去了。沒過多久他就察覺到菲利普根本就拿他當笑話看,經常在心裡偷著樂。剛開始他很震驚,不過很快就被逗樂了。

  「真他媽放肆,」他呵呵一笑,「真他媽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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