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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4:52
作者: (英)毛姆
距冬季學期開學還有幾個星期,菲利普在門診部度過了這段時間。十月就開始正常上課。他已經離開學院太久了,回來發現周圍基本上都是些新人。不同年級的學生很少來往,跟他同級的人大部分都已經拿到了行醫資格,有些去了鄉村醫院當助理,有些在聖路加醫院任職。過去兩年他的頭腦都處於放空狀態,他感覺自己得到了很好的休整,現在可以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了。
阿瑟尼一家知道他時來運轉,都為他感到高興。菲利普從伯父的遺產里挑了幾件東西,給阿瑟尼家每一個人都送了份禮物。送給薩利的是伯母的一條金鍊子。薩利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現在在一個裁縫手下當學徒,每天早上八點都要去攝政街的一家裁縫鋪幹活兒,一干就是一整天。她有雙清澈見底的藍眼睛,額頭寬闊,秀髮濃密而有光澤。她身材飽滿,豐乳肥臀。為此,她那個喜歡談論她容貌的父親,總是警告她不能長胖了。薩利很有吸引力,因為她健康,肉感,很有女人味。追求她的人很多,可她都不為所動,仿佛在她眼裡談情說愛純粹是胡鬧。不難想像,那些年輕人應該都覺得她有點難以接近。薩利有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她習慣了幫母親料理家務,照顧弟妹,所以養成了大家長的作風。為此她母親經常說她有點兒霸道。薩利話不多,不過隨著年紀漸長,她似乎形成了一種幽默感。雖然她大多數時候都不動聲色,可她有時候會說出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話來,這才讓人意識到她在暗地裡偷著樂呢。菲利普發現他跟這一大家子打得火熱,可唯獨跟薩利怎麼也親近不起來。有時她那冷淡的態度甚至讓他有些惱火。她身上有種謎一樣的東西。
菲利普把那條金項鍊送給她的時候,阿瑟尼馬上起鬨讓薩利親一下菲利普。薩利紅著臉縮到了一邊。
「不,我不親。」她說。
「這個不知感激的丫頭!」阿瑟尼叫道,「為什麼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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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跟男人卿卿我我的。」她說。
菲利普見她一臉尷尬,不禁覺得好笑。他故意岔開話題,轉移了阿瑟尼的注意力。這向來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後來,她母親顯然又跟她聊了這事,因為菲利普再來他們家的時候,薩利趁著只有他倆的當兒跟他說:「上周我不肯親你,你沒有生我的氣吧?」
「一點也沒有啊。」菲利普哈哈笑道。
「不是我不知感激。」她把事先準備好的那番很正式的話語說了出來,臉上不禁泛起了紅暈,「我會永遠珍惜那條項鍊的,非常感謝你送我這麼貴重的東西。」
菲利普發現跟她說話總是有點困難。她把所有該做的事情都做得乾淨利落,但好像覺得沒有說話的必要,可她又不是那種不愛交際的人。有一個星期天下午,阿瑟尼和太太一起出去了,菲利普早就被當成了自家人,他就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看書。薩利走進來坐在窗戶邊縫衣服。阿瑟尼那些閨女的衣服都是在家裡做的,薩利星期天也閒不下來。菲利普以為她想聊天,就把書放下了。
「繼續讀你的書唄,」她說,「我只是看你一個人坐這兒,就想進來陪你坐坐。」
「你真是我遇見過的最沉默的人。」菲利普說。
「家裡已經有一個話匣子了,再來一個還得了。」她說。
她的語氣里沒有諷刺,她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可是菲利普從這句話中感覺到,她已經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把父親當英雄看了;她記得父親那些有趣的談話,也記得他的不知節儉常常讓這個家庭陷入困境;她把父親的誇誇其談跟母親的實事求是做了番比較,雖然父親的活潑帶給她很多快樂,但也許有時也讓她有些厭煩吧。她彎著腰做著手上的活計,菲利普注視著她,她健康、強壯,一切都那么正常,跟店裡那些平胸的、臉色蒼白的姑娘們站在一起,想必有些鶴立雞群吧。米爾德麗德就有嚴重的貧血症。
過了段時間,好像有人跟薩利求婚了。她偶爾會跟店裡的同事一起出去,碰巧認識了一個年輕人。那人在一家大公司當電機工程師,是個相當合適的結婚人選。有一天,薩利跟母親說那人向她求婚了。
「你怎麼回答的?」她母親問。
「哦,我跟他說我現在一點兒也不急著結婚。」她習慣性地停頓了一下,然後又說,「不過他追得太緊了,我只好讓他星期天過來喝個茶。」
阿瑟尼最喜歡這種場合了。為了扮演好嚴父的角色,好好教育教育這個年輕人,他排練了整整一下午,逗得孩子們笑得滿地打滾。就在年輕人快要進門的時候,阿瑟尼翻箱倒櫃找出了一頂土耳其帽,非把帽子戴上不可。
「你就鬧吧,阿瑟尼。」他太太說。她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一條黑天鵝絨裙子,不過她一年比一年胖,裙子穿在身上緊繃繃的。「你會誤了咱女兒的終身大事的。」
她拼命想把帽子從他頭上扯下來,可這個小個子男人敏捷地閃開了。
「住手,女人!說什麼我也不會摘下來的。這個年輕人一進門就必須知道,他要進入的這個家庭可一點兒也不普通。」
「讓他戴著吧,媽媽。」薩利用她那平靜又無動於衷的語氣說,「唐納德先生要是接受不了可以滾蛋嘛,正好少了個麻煩。」
菲利普感覺一場嚴峻的考驗正等待著這個年輕人。阿瑟尼穿著棕色天鵝絨夾克,脖子上繫著飄逸的黑領結,頭戴紅色的土耳其帽,那位無辜的電氣工程師看了非驚掉下巴不可。年輕人一進門,男主人就像西班牙大公一樣高傲地向他致意,阿瑟尼太太則表現得親切又自然。他們坐在樸素的高背椅子上,面前是一張舊熨衣台。阿瑟尼太太用一隻虹彩茶壺倒了些茶,這隻茶壺給這個喜慶的日子增添了一股英倫鄉村風情。她親手做了些小蛋糕,桌上擺著自家做的果醬。在這棟詹姆士一世風格的房子裡吃著農家下午茶,菲利普覺得這真是古怪又有趣。阿瑟尼不知道抽了什麼瘋,突然心血來潮,要聊一聊拜占庭歷史。他最近在讀《羅馬帝國消亡史》最後幾卷。他誇張地伸著一根食指,滔滔不絕地講述西奧多拉和艾琳之間的醜事,聽得那個年輕人目瞪口呆。他口沫橫飛地對著客人大吹牛皮,可憐的年輕人陷入了沉默和窘迫,看上去特別無助,只好不時點點頭,表示自己不僅聽得懂,而且還非常感興趣。阿瑟尼太太對丈夫的鬼話充耳不聞,只是時不時打斷他,給年輕人斟點兒茶,或是執意讓他多吃點蛋糕和果醬。菲利普看著薩利。她眉眼低垂地坐在一邊,鎮定自若,默不作聲,規規矩矩的,那雙長長的睫毛在她臉頰上投下漂亮的陰影。看不出來她是否覺得眼前的場景好笑,也看不出來她是否喜歡這個年輕人。真是個叫人猜不透的謎啊。不過有件事情是肯定的:這個電機工程師相貌堂堂,皮膚白皙,臉颳得乾乾淨淨,五官端正又討喜,那張臉看上去非常真誠;更不要說他身材高大,體格健壯。菲利普心裡不禁想,他真是薩利的如意郎君啊。想到他們日後的幸福生活,他心裡突然湧起強烈的妒意。
不一會兒,年輕人說他該告辭了。薩利二話沒說就站起來,把他送到了大門口。回來後,她父親脫口而出:
「薩利,我們都覺得你這個小伙子很不錯,我們已經準備好讓他加入這個大家庭了。讓教堂貼結婚啟事吧,我會親自給你創作一首婚禮進行曲。」
薩利收拾著桌上的東西,沒有答話。突然,她飛快地瞟了菲利普一眼,問他:
「你覺得他怎麼樣,菲利普先生?」
她一直都不肯像弟妹那樣叫他菲兒叔叔,也不肯叫他菲利普。
「我覺得你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薩利又飛快地看了他一眼,臉微微一紅,又繼續收拾桌子。
「我覺得他是個非常不錯的很有禮貌的年輕人。」阿瑟尼太太接過話說,「像他這樣的小伙子,哪個姑娘嫁了都會幸福的。」
薩利有一會兒沒有說話,菲利普好奇地看著她。她有可能是在考慮她母親說的話,不過也有可能是在想她的心上人。
「跟你說話呢,薩利,你怎麼不吭聲啊?」她母親有些生氣地說。
「我覺得他是個傻瓜。」
「那你不打算嫁給他了?」
「不嫁。」
「這麼好的條件你不要,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阿瑟尼太太顯然火了,「他是個體體面面的年輕人,可以給你一個溫暖的家。咱家裡這麼多張嘴要吃飯,少你一個不少。這麼好的機會送到你面前,你居然還不要。我敢說你要是嫁給他,肯定雇得起姑娘幫你干粗活兒。」
菲利普從來沒聽過阿瑟尼太太這麼直白地提及生活的艱辛。他現在才知道要養活這麼多孩子,她身上的擔子有多重。
「你繼續說下去也沒用,媽媽。」薩利平靜地說,「我是不會嫁給他的。」
「我覺得你真是個鐵石心腸、殘忍自私的姑娘。」
「媽媽,你要是想讓我自食其力的話,我大可以出去幫傭的。」
「別傻了,你知道你父親絕不會答應的。」
菲利普看了一眼薩利的眼睛,感覺那裡面閃過了一絲笑意。他有些納悶,剛才這段對話到底有什麼觸動了她的笑點。她可真是個奇怪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