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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4:46 作者: (英)毛姆

  三個星期的實習快要結束了,菲利普一共照顧了六十二個產婦。實習期最後一天晚上,他十點左右才回到家裡,滿心希望晚上不要再被人叫出去了。他已經有十天沒睡過一個整覺了。剛看完的這個產婦情況很可怕,來請他的是一個魁梧的壯漢,喝得醉醺醺的。他被帶到了一個臭氣熏天的院子裡,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要髒。接著被領進了一個狹小的閣樓,一張木床占去了大半個房間,床上罩著髒兮兮的紅色帷幔。天花板很低,他一伸手就能摸到頂。屋裡點著一支孤零零的蠟燭,撲火的蟲子被燒得吱吱響。菲利普就著微弱的燭光給產婦做檢查。產婦是個身材肥碩、面容邋遢的中年人,她已經連生了好幾胎死嬰。這背後的故事他已經不是頭一回聽說了:她的丈夫在印度當過兵,由於英國公眾談性色變,他們強加給印度的醫療法規任由這種最令人痛苦的疾病蔓延開來,結果遭殃的都是無辜的人。菲利普打了個哈欠,脫掉衣服洗了個澡。他拿起換下的衣服對著洗澡水抖了幾下,看著那些蟲子在水面上蠕動。正準備上床睡覺時,門口響起了一陣敲門聲,醫院的護工拿進來一張卡片。

  「去你媽的,」菲利普說,「我今晚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你。卡片是誰送來的?」

  「應該是產婦的丈夫,先生。要我讓他等您嗎?」

  菲利普看了看卡片上的地址,這個地方他挺熟悉,於是跟護工說他自己能找到。他在五分鐘之內穿好衣服,然後提著黑包走到了街上。有個男人走到他面前,黑暗中菲利普看不清他的長相。男人說他是產婦的丈夫。

  「我想我還是等您一起過去比較好,先生。」他說,「我們那塊兒比較亂,附近的人也不知道您是誰。」

  菲利普哈哈一笑。

  「放心吧,他們都認識我這個醫生。我去過不少比威弗爾街亂得多的地方呢。」

  這話不假。他手裡那個黑包就是走街串巷的通行證,讓他平平安安地去了很多連警察也不敢獨闖的窮街陋巷和臭氣熏天的院子。有一兩次,一夥男人好奇地看著他走過。菲利普聽到他們交頭接耳,其中有個人說了一句:

  「是醫院的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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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他們面前經過的時候,有一兩個人還跟他打了聲招呼:「晚安,先生。」

  「您要是不介意的話,咱們走快點吧,先生。」男人說,「他們說沒時間耽擱了。」

  「那你為什麼拖到這麼晚?」說著他加快了步子。

  走過一盞路燈的時候,他瞟了一眼身邊這個男人。

  「你看起來可真年輕啊。」菲利普說。

  「我已經滿十八了,先生。」

  小伙子皮膚白皙,臉上一根毛也沒有,看上去還是個男孩子。他長得很矮,但是很壯實。

  「你結婚結得真早。」菲利普說。

  「沒辦法。」

  「你一周掙多少錢?」

  「十六先令,先生。」

  這點錢要養活老婆孩子實在算不得多。從兩口子住的房間來看,兩人可以說一貧如洗。房間不大不小,但是顯得特別大,因為裡面幾乎一件家具也沒有。地板上沒有地毯,牆上也沒有掛畫,大多數人家裡怎麼著也掛著點兒東西,像是照片,或是從聖誕節畫報上剪下來放在廉價相框裡的圖畫。產婦躺在最便宜的那種小鐵床上。菲利普看到她那麼年輕不禁嚇了一跳。

  「老天,她最多才十六歲。」他對過來陪產的女人說。

  她在卡片上寫的年紀是十八,但是菲利普知道那些特別年輕的孕婦一般都會虛報一兩歲。她不僅年輕,還很漂亮,在這種階層不常看到這麼漂亮的姑娘,因為她們吃著糟糕的食物,呼吸著渾濁的空氣,做著對身體有害的工作,體質已經變得很差了。而眼前這個產婦五官精緻,有一雙藍色的大眼睛,烏黑濃密的頭髮精心梳理成街邊小販的髮式。她和丈夫都非常緊張。

  「你就在外面等著吧,這樣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就能馬上過來。」菲利普對他說。

  現在菲利普能看清他的樣子了,他再一次驚訝於他的男孩子氣。他這個年紀應該在街上跟小伙子打鬧,而不是在這裡焦急地等待孩子出生。幾個鐘頭過去了,將近凌晨兩點孩子才呱呱墜地。一切看上去都很令人滿意,女人的丈夫被叫了進來。他有些笨拙又羞澀地吻了吻妻子,菲利普看了很感動。他收拾好東西,臨走前又給產婦號了一下脈。

  「我的天哪!」他叫道。

  他趕緊看了一眼產婦,頓時意識到出問題了。出現緊急情況時要通知高級產科醫生,他有行醫資格,整個產區都歸他管。菲利普匆匆寫了張便條給那個丈夫,讓他趕緊跑到醫院去,並且囑咐他一定要快,他的妻子有生命危險。丈夫拿著便條拔腿就跑。菲利普焦急地等待著。他知道產婦在大出血,很可能會流血至死。他怕她撐不到主管醫生過來的時候,先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他在心裡一遍遍祈禱,主管醫生可千萬別在這時候出診去了!等待的每一分鐘都漫長得沒有盡頭。最後,醫生終於來了,他一邊給產婦做檢查,一邊低聲問菲利普問題。菲利普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情況很嚴重。主管醫生叫錢德勒,是個沉默寡言的高個子,鼻子修長,清瘦的臉上有很多皺紋,看上去有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滄桑。他搖了搖頭說:

  「一開始就沒救了。丈夫在哪兒?」

  「我讓他在樓梯間等著。」菲利普說。

  「叫他進來吧。」

  菲利普把門打開叫他進來。樓梯間黑漆漆的,他正坐在通往樓上的第一級台階上。他急忙走到妻子床邊。

  「怎麼了?」他問。

  「唉,內出血,止不住。」主管醫生遲疑了片刻,他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會讓人心碎,於是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刻意粗聲粗氣地說,「她快死了。」

  男人一句話也沒說,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裡,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妻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臉色慘白。最後接生婆說了一句:

  「兩位先生都已經盡力了,阿里。」她說,「一開始我就知道會這樣。」

  「別說了!」錢德勒喝止了她。

  屋裡沒有裝窗簾,夜空中漸漸透出了幾縷微光。黎明還沒有到來,但已近在咫尺了。錢德勒用盡辦法延續產婦的生命,但生命的氣息還是從她身上一點一點溜走了,突然她就咽了氣。那個小丈夫站在廉價鐵床的床尾,手搭在床欄上。他一句話也沒說,看上去面如死灰。錢德勒不安地瞥了他兩眼,見他嘴唇灰白,擔心他會突然暈過去。接生婆在一邊抽抽搭搭地哭著,男孩站在那兒就像沒聽見似的。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妻子,眼神里充滿困惑,就像一條犯了錯的狗,被人狠狠抽了頓鞭子,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主管醫生和菲利普收拾好東西,臨走前,錢德勒對丈夫說:

  「你最好躺一躺吧,我看你也快累垮了。」

  「我沒地方可躺,先生。」他聲音里那種謙卑讓人痛心。

  「樓里有認識的人能讓你借宿嗎?」

  「沒有,先生。」

  「他們上周才搬進來,」接生婆解釋道,「在這兒誰也不認識呢。」

  錢德勒有些尷尬,他猶豫了片刻,然後走到男人面前。

  「出了這樣的事情,真的很遺憾。」

  他伸出手,男人本能地瞟了一眼自己的手干不乾淨,然後才握住了醫生的手。

  「謝謝您,先生。」

  菲利普也跟他握了握手。錢德勒讓接生婆早上去取出生證。兩人走出了這棟樓,一起沉默地往回走。

  「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有點難受吧?」錢德勒終於打破了沉默。

  「有點兒。」菲利普回答。

  「我可以跟護工說今晚不要再讓你接診了。」

  「沒關係,反正我今天早上八點就實習結束了。」

  「你接了多少個產婦?」

  「六十三個。」

  「很好,可以拿到實習證明了。」

  兩人來到了醫院門口,主管醫生進去看有沒有人要找他。菲利普繼續往前走。昨天一整天都很熱,清晨的空氣非常清爽,街上靜悄悄的。他不想回去睡覺,實習已經結束了,反正也不用著急。他慢慢往前走,痛快地呼吸著新鮮空氣,享受著清晨的寧靜。他想站在橋上看泰晤士河上的日出。街角的一個警察跟他道了聲早安。他一看菲利普的黑包就知道他是誰。

  「今天真晚呀,先生。」他說。

  菲利普朝他點點頭,繼續往前走。他倚靠著橋上的護牆,眺望著清晨的景色。此時此刻,這座巨大的城市像一座死城。天空清朗無雲,星星在熹微的晨光中變得暗淡。河面上漂浮著輕柔的薄霧,北岸宏偉的建築像矗立在仙境的宮殿。幾條駁船停泊在河心。眼前的一切都鍍上了奇異的紫羅蘭色,令人心驚,也令人敬畏。轉瞬間,一切都黯然失色,蒙上了一層灰白寒冷的色調。接著,太陽從河面上露出來了,一抹金黃的陽光照亮天際,霎時間,整個天空都變得色彩斑斕。菲利普眼前總是浮現出那個死去的姑娘的樣子,她躺在床上,臉色慘白,面容憔悴,男孩站在床尾,像一頭挨了鞭子的野獸。那間髒兮兮空蕩蕩的屋子放大了那種悲痛。她的生命才剛剛開始,就因為一個愚蠢的意外戛然而止,命運實在太殘忍了。可就在他這樣對自己說的時候,他想到了等待著她的那種生活。她會生兒育女,在貧困中苦苦掙扎,在辛勞和匱乏中失去美好的青春,變成一個邋裡邋遢的中年婦人——他仿佛看見那張美麗的臉孔變得蒼白瘦削,濃密的頭髮變得稀稀拉拉,纖纖玉手被粗活兒磨得粗糙不堪,最後變得像老獸的爪子——家裡的男人盛年一過,工作越來越難找,薪水越來越微薄,他們終將落入一貧如洗的境地。就算她精力充沛,勤儉持家,也還是逃脫不了這樣的命運,年老體衰的時候,只能靠孩子的接濟勉強度日,或是在濟貧院了此餘生。既然生活給她的少之又少,誰還能同情她的早逝呢?

  然而同情是徒勞的。菲利普覺得這些人不需要同情。他們並不同情自己,他們接受自己的命運,就像接受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如果他們心有不甘,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他們會成群結隊地游到河對岸,湧入這些堅固宏偉的高樓大廈,燒殺劫掠,無惡不作。然而天已破曉,天色溫柔如水,薄霧如紗,一切都沐浴在柔和的光輝中。泰晤士河的河面上色彩斑斕,蕩漾著灰白、玫紅和淺綠,灰白如珍珠母的光澤,淺綠如黃玫瑰的花心。薩里郡一側林立的碼頭和倉庫有種凌亂的美。眼前的景色如此優美,菲利普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他被這個世界的美麗深深震撼了。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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