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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4:43 作者: (英)毛姆

  八月最後一周的星期一,菲利普開始在他負責的「產區」實習。這份工作很辛苦,因為他平均每天要照顧三個產婦。產婦們早些時候會從醫院裡拿到一張卡片,即將臨盆的時候,會有一個報信人(通常是一個小女孩)拿著這張卡片去找醫院的護工,護工再讓報信人去馬路對面那棟房子裡找菲利普。如果是晚上接到報信,護工會自己去叫醒菲利普,他有菲利普住處的大門鑰匙。菲利普就摸黑從床上起來,穿行在南岸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這種半夜出診的感覺有些神秘。晚上過來報信的一般是產婦的丈夫,如果這個丈夫已經有了好幾個孩子,那基本上就是一臉慍怒加冷漠,而一個新婚不久的丈夫,則往往會緊張得六神無主,有時候為了緩解焦慮甚至會把自己灌醉。菲利普經常要走一英里甚至更遠的路程才能到達產婦的住處。他邊走邊跟報信人聊天,問他們做什麼工作,一家大小開銷多少。久而久之,他對河對岸的各行各業都非常了解了。菲利普總是能贏得他們的信任。有時候產婦躺在占去半個房間的大床上生產,他坐在密不透風的房間裡一等就是好幾個鐘頭,產婦的母親和接生婆會很自然地跟他聊天,就像她們彼此之間交談那樣自然。過去兩年的境遇教會了他一些關於底層人民的事情,他對這些事情的了解常常讓他們感到驚奇。有時候他們會耍一些小把戲,見菲利普並不上當,不禁對他另眼相看。菲利普心地善良,照顧病人時下手很輕,從來不會發脾氣。他一點也不高高在上,願意跟他們一起喝杯茶,這讓他們尤為高興。有時候等到天亮了,孩子還沒有生出來,他們就會遞給他一片抹了油的麵包,那種油是烤肉時滴下來的二次油。他現在一點也不挑食,什麼東西都吃得津津有味。有些產婦住在某條昏暗的街道附近骯髒的天井裡,所有房子密密匝匝地挨在一起,既不透光又不通風,髒得沒地方下腳。有些產婦住的地方卻出人意料地氣派,雖說房子很殘破,地板被蟲蛀了,屋頂還漏水,但屋裡有雕刻精美的橡木欄杆,牆上還鑲嵌著護壁板。這些房子裡人滿為患。一家子住在一個房間裡,每個房間都住滿了人。白天,院子裡不斷傳來孩子們嬉鬧的聲音。老舊的牆壁成了寄生蟲滋生的溫床。屋裡的空氣臭得令人作嘔,菲利普有時不得不點上菸斗。住在這些地方的人都只能勉強餬口。新生兒是不受歡迎的,男人見了就滿臉怒容,女人見了則一臉絕望,因為又多了張要吃飯的嘴,而家裡那幾口人本來就已經餵不飽了。菲利普經常能察覺到,有些父母希望孩子生下來就是死嬰,或者出生後不久就死掉。有一次他接生的一個產婦生了對雙胞胎(有些人開玩笑說這叫「禍不單行」),母親聽說自己一胎生了倆,當場就扯著嗓子一陣哀號。她的母親脫口而出:

  「我們可怎麼養活這兩個崽子喲!」

  「也許上帝會在合適的時候把他們帶走吧。」接生婆說。

  丈夫看著這對並排躺著的小人兒,臉上那種兇狠慍怒的神情把菲利普嚇了一跳。他感覺全家人的憎恨都集中在這兩個不速之客的身上,他甚至懷疑如果他不嚴厲警告,肯定會發生什麼「意外」。所謂「意外」經常發生,總有母親不小心把孩子「壓著了」,又或是給孩子吃錯了東西,而這種錯誤也許並不總是因為不小心。

  「我每天都會過來的。」他說,「我警告你們,孩子要是出了什麼事,肯定會有人來調查的。」

  當爹的沒有答話,只是怒目圓睜地瞪了他一眼。他心裡已經動了殺念。

  「上帝保佑這兩個小心肝喲。」當外婆的說,「他們以後會怎麼樣呢?」

  最難的是讓分娩後的母親臥床休養十天,這是醫院一再要求的最少的休養天數。可是產婦一臥床就沒辦法照顧家人,也沒人願意免費給她們看孩子,她們的丈夫牢騷滿腹,說幹了一天的活又累又餓,回來竟然沒口現成的飯吃。菲利普以前聽說窮人之間會互相照應,可是很多女人都跟他抱怨,說如果不付錢,根本就沒人肯幫她們打掃做飯,可她們哪兒付得起這筆錢呀。菲利普經常聽這些女人一起聊天,有時會從她們偶然說出的話里聽出些弦外之音,通過她們的談話他漸漸發現,這些底層人跟上層人之間幾乎沒什麼相同之處。他們並不眼紅那些在他們之上的人,因為大家的生活實在太不一樣了。再加上他們追求的是一種無拘無束的生活,中產階級的生活在他們看來太過規矩而呆板。他們甚至有些瞧不起這些人,覺得這些人柔柔弱弱吃不得苦,不用自己的雙手去掙生活。清高一點兒的窮人只希望別人不要來擾他清淨,不過大部分窮人都想從富人身上揩點兒油水。他們知道說什麼話給那些行善的人聽,能讓他們乖乖地往外掏錢;他們把救濟金當作理所應得的權利,覺得這歸功於富人的愚蠢和自己的精明。副牧師上門探訪時,他們總是愛理不理,臉上寫滿了鄙視,若上門的是教區區長助理,則會讓他們恨得牙痒痒。她一進來就把你家窗戶打開,問都不問一下你的意見,像「我本來就有支氣管炎,窗戶一開就得重感冒了」;她還伸著鼻子犄角旮旯里到處聞,嘴上沒說你家裡髒得要命,臉上也已經寫得明明白白,「她們當然輕鬆啦,十指不沾陽春水,啥事兒都有用人干,你讓她也拉扯四個孩子試試,給他們縫洗做飯忙個不停,我倒要看看她家裡能幹淨到哪兒去」。

  菲利普發現對於他們來說,最大的悲劇並不是生離死別,因為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其痛苦也可以通過眼淚來緩解。對他們來說最大的悲劇是失業。有天下午,菲利普看見一個男人回到家裡,那時他的妻子生完孩子才三天,他跟妻子說他被炒了。他是個建築工人,那時候正好沒多少活兒干。說完他就坐下來埋頭吃飯。

  「哦,吉姆!」他的妻子哀嘆道。

  

  男人麻木地吃著盤子裡那團剩飯剩菜,這是妻子趕在他回來之前用燉鍋熱的。他怔怔地盯著盤子,妻子不時惶恐地看他幾眼,然後悄無聲息地哭了起來。這個建築工人身材短小,長相粗野,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非常粗糙,前額有一道長長的白疤;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又短又粗。不一會兒,他把盤子一推,好像實在沒辦法逼自己吃下去了,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這個房間在頂樓的背陰面,窗外除了陰雲什麼也看不見。沉默的空氣中充滿絕望。菲利普覺得什麼安慰都沒用,他只能悄悄離開。他已經熬了差不多一個通宵,拖著疲憊的步子走出這裡時,他對這個世界的殘忍充滿憤怒。他知道找工作時的那種絕望,也知道比挨餓更難以忍受的淒涼。他很感激他可以不用相信上帝,否則如何忍受得了這種境遇?人之所以活得下去,就是因為生活是沒有意義的。

  菲利普覺得那些花時間幫助窮人的人一開始就錯了,因為他們想改變的是他們自己覺得受不了的事情,殊不知窮人早就已經習慣了,一點也不會覺得困擾。他們不想要寬敞通風的房間,因為他們怕冷,他們的食物沒什麼營養,血液循環不通暢,房間大了反倒覺得冷颼颼的,燒煤取暖又要花錢,而煤炭是能省則省的;幾個人睡在一個房間也不覺得苦,他們更喜歡這樣;他們從出生到死亡沒有過一刻獨處的時間,孤獨感讓他們感到壓抑;他們喜歡這種雜亂無章的生活環境,周圍沒完沒了的噪音充斥著他們的耳膜,他們就像沒聽見似的。他們覺得沒必要天天洗澡,菲利普經常聽到他們氣沖沖地抱怨,說進個醫院還得先洗個澡。這對他們來說既是一種侮辱,又是件麻煩事。他們主要希望別人不要來打擾他們。只要家裡的男人有份穩定的工作,日子就還算過得去,而且也不無樂趣。女人們有大把時間說長道短,男人們累了一天可以喝杯啤酒,那滋味真是好得沒話說,大街上有源源不斷的樂子,想讀點兒東西的話有《雷諾茲報》和《世界新聞》。「唉,我都不知道時間咋過得這麼快。實話跟你說啊,咱當姑娘的時候是少有的喜歡看書的人,現在成家了,這事兒那事兒忙得腳不沾地,居然連翻報紙的時間都沒有了。」

  產婦分娩之後,菲利普按照慣例要去看望三次。有一個星期天,他正好在午飯時間去看望一個產婦。她那天產後第一次下床了。

  「我不能再躺著了,我真的躺不住了。我這人一閒下來就心慌,一天到晚啥也不干憋得我難受,所以我就跟厄爾布說『我要起來給你做飯吃』。」

  厄爾布坐在餐桌邊,刀叉都已經拿在手上了。他很年輕,眉眼開闊,有一雙藍眼珠。他現在掙錢不少,兩口子過得還算滋潤。他們結婚才幾個月,剛生了個粉嘟嘟的大胖小子,兩人都喜歡得不得了。孩子正躺在床腳的搖籃里。屋裡有股煎牛排的肉香味兒,菲利普的眼睛不自覺望向了爐灶。

  「我馬上就可以上菜了。」女人說。

  「你忙你的。」菲利普說,「我看一下小繼承人就準備走啦。」

  兩口子聽到他這句話都笑得合不攏嘴。厄爾布站起來跟他一起走到搖籃邊,一臉驕傲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他看著可健康了,是不?」菲利普說。

  他拿起帽子準備走了,這時厄爾布的妻子已經把牛排端上桌了,桌上還放了盤青豌豆。

  「你今天有口福啦。」菲利普笑著說。

  「他星期天才回來一趟,我就想讓他吃頓好的,這樣他在外面幹活兒的時候就知道想家了。」

  「想請您一起吃個便飯,您怕是不肯賞臉吧?」厄爾布半開玩笑地說。

  「哦,厄爾布!」他妻子驚愕地說。

  「你敢請,我就敢答應。」菲利普露出了他那迷人的微笑。

  「喏,這才叫朋友嘛。我就知道他不會介意的,波莉。再拿個盤子來,我的好姑娘。」

  波莉一時慌了神。她覺得厄爾布經常把人嚇一跳,你永遠都不知道他會搞些什麼名堂出來。不過她還是趕緊去拿了個盤子,牽起圍裙飛快地擦了擦,然後從抽屜櫃裡拿出了一副嶄新的刀叉。她最好的刀叉都跟最好的衣服一起放在抽屜櫃裡。桌上有一大罐黑啤酒,厄爾布給菲利普倒了一杯。他想切一塊大點兒的牛排給菲利普,但菲利普堅持兩人吃同樣的分量。這間屋子採光很好,有兩扇很大的落地窗,以前是一個宅子的會客廳。那棟宅子就算稱不上時髦,至少也稱得上體面,五十年前說不定住著個有錢的商人,或是拿半薪的退休軍官。厄爾布結婚前是個足球運動員,家裡的牆上掛著各支球隊的照片,上面的人擺著各種不自然的姿勢,頭髮梳得服服帖帖,隊長驕傲地坐在一群人中間,手裡捧著座獎盃。還有些細節也說明這家人過得很富足:照片上厄爾布的親戚和他妻子都穿得體體面面的;壁爐台上有一個用小石頭做的微型飾品,上面精心裝飾著一些貝殼;兩邊各有一隻馬克杯,杯子上用哥特字體寫著「索森德贈」,一隻杯子上印著碼頭風光,一隻印著遊行隊伍的照片。厄爾布是個很有個性的人,他沒有加入工會組織,工會為了逼他入會可謂費盡了心思,說起這些事情他還很憤怒。工會對他來說有啥用?他從來不愁找不到工作,只要是個好手好腳的人,不怕苦不怕累,什麼活兒都肯干,就不愁拿不到好薪水。波莉比較膽小,換作是她的話,她肯定會加入工會的,上次大罷工的時候,厄爾布每次出門她都提心弔膽的,生怕他會被救護車抬回來。她轉身對菲利普說:

  「他這人犟得跟頭牛一樣,跟他說什麼都沒用。」

  「要我說啊,這是個自由的國度,我是不會任人擺布的。」

  「自不自由有啥用,」波莉說,「他們只要一有機會還是會打爆你的頭。」

  吃完飯,菲利普把菸袋遞給厄爾布,兩人抽起了菸斗。不一會兒,他站起身準備走了,說可能有人在他住處等他出診,然後跟厄爾布握了握手。他看得出來兩口子很高興他肯一起吃飯,他們也看得出來他這頓飯確實吃得很開心。

  「那麼再見了,先生。」厄爾布說,「希望下次我老婆『干醜事』的時候還能碰到你這麼好的醫生。」

  「你可真不害臊,厄爾布,」他老婆回嘴道,「你怎麼知道還會有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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