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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4:12 作者: (英)毛姆

  社交晚會隔一周辦一次,時間都固定在星期一。菲利普進公司第二周就趕上了一場,他跟部門一個女同事約好了一起參加。

  「對這些人得遷就點兒……」她說,「像我這樣。」

  說話的這是霍吉斯太太,一個四十五歲的小個子女人,頭髮染得烏七八糟,蠟黃的臉上布滿細密的紅色血管,發黃的眼白裹著淺藍色的眼珠。霍吉斯太太挺喜歡菲利普,菲利普進公司不到一周,她就直呼他的教名了。

  「我們都知道虎落平陽的滋味啊。」她說。

  她告訴菲利普她本來不姓霍吉斯,霍吉斯是冠的夫姓,不過她每次提到她老公,說的都是「我老公羅吉斯先生[365]」。她老公是出庭律師,對她的態度簡直令人髮指,所以她離開了他,反正她喜歡過獨立自主的生活。不過以前她過的可是有錢人的日子,知道坐自己的馬車出門是什麼滋味兒,親愛的——她管誰都叫親愛的——他們總是很晚才吃晚飯呢[366]。她經常用一枚碩大的銀胸針的針尖剔牙齒。這枚胸針是馬鞭和獵鞭交叉的形狀,中間有兩個馬刺。菲利普很不適應現在的新環境,女店員們都說他這人有點「古怪」。有一次有個姑娘叫了他一聲「菲兒」,菲利普完全不知道叫的是他,所以沒有回答。那姑娘氣得把頭一仰,說他是個「鼻孔朝天的東西」。下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故意一本正經地管他叫「凱利先生」。這位姑娘叫朱厄爾小姐,據說要嫁給一個醫生。其他姑娘從來沒見過她的未婚夫,但都說他肯定是個紳士,因為他送她的那些禮物可漂亮了。

  「別管他們怎麼說你,親愛的。」霍吉斯太太說,「你現在經歷的這些我都經歷過。這些可憐的傢伙都沒見過世面。相信我說的話,只要你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就像我這樣,他們還是會喜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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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會在地下室的餐廳里舉行。餐桌都摞到了一邊,好騰出位置跳舞。小桌子擺出來玩兒惠斯特橋牌,每玩兒完一局,輸家和贏家都要換一張桌子。

  「頭頭們都得先到。」霍吉斯太太說。

  她把菲利普介紹給了「鎮店美女」本尼特小姐。本尼特小姐是襯裙部的採購主任,菲利普進去的時候,她正在跟男士內衣部的採購主任聊天。本尼特小姐身材魁梧,面色潮紅,臉盤子很大,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高聳的胸脯呼之欲出,亞麻色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她穿得有些太過隆重,但並不難看,一襲高領黑裙配上油光水滑的黑手套,打牌的時候也不摘;她的脖子上掛著幾條沉甸甸的金鍊子,手腕上套著好幾個鐲子,耳朵上掛著兩個印著照片的圓形耳墜,其中一個是亞歷山德拉王后[367]的照片。她拎著一個黑色的緞面提包,嘴裡嚼著森森牌口香糖。

  「幸會呀,凱利先生。」她說,「這是你第一次參加我們的晚會吧?估計還有點放不開呢,我跟你保證,完全沒必要害羞。」

  為了讓大家感覺到自在,本尼特小姐可謂卯足了勁兒,一會兒拍拍他們的肩膀,一會兒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哎呀,我是不是太聒噪啦?」她轉身對菲利普嚷道,「你會怎麼看我呀?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參加晚會的員工紛紛到場了,大部分都是年輕人,尤其是那些還沒找到對象的小伙子和沒人一起散步的小姑娘。有幾個年輕人穿著休閒西裝,脖子上卻繫著搭配晚禮服用的白領結,上衣口袋裡還插著條紅色的絲綢巾。這些人是要表演節目的,一個個看上去忙得很,臉上的神情格外專注。有的人看上去信心滿滿,有的人看上去緊張兮兮,眼神慌亂地看著觀眾。不一會兒,一個頭髮濃厚的姑娘在鋼琴前坐了下來。她雙手飛快地掃過琴鍵,鋼琴叮叮咚咚地亂響了一氣。待眾人安靜下來後,她掃視了一圈觀眾席,然後報出了演奏的曲名。

  「《行駛在俄羅斯》。」

  觀眾報以熱烈的掌聲,她熟練地戴上腕鈴,微微一笑,馬上彈出了一段激昂的旋律。一曲終了,全場爆發出更加熱烈的掌聲。觀眾大喊再來一曲,於是她加演了一首表現大海的曲子,柔和的顫音代表波浪輕輕拍打著海岸,雷鳴般的和弦及用力踩下的強音踏板暗示著暴風雨的來臨。演奏結束後,一位紳士演唱了一首《與我道別》,緊接著又奉送了一首返場歌曲《為我唱一首催眠曲》。觀眾鼓掌很有分寸,總是鼓到每個演員加演為止,這樣大家得到的掌聲都一樣多,誰也犯不著嫉妒誰。本尼特小姐昂首挺胸地走到菲利普身邊。

  「你肯定會彈琴唱歌吧,凱利先生,」她慫恿道,「我一看你的樣子就知道。」

  「我還真不會呢。」

  「朗誦也不會嗎?」

  「我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才藝。」

  大家都知道男士內衣部的採購主任很會朗誦,他手下的店員都起鬨讓他來一個。不用大家催促,他就上台朗誦了一首悲涼的長詩,一會兒翻眼望天,一會兒把手放在胸口,做出悲痛欲絕的樣子。整首詩的主旨在最後一句揭曉,原來他這麼痛苦是因為晚上吃了黃瓜。台下的觀眾都笑了,不過笑得有些勉強,因為這首詩他們都已經聽過很多遍了,不過大家還是哈哈大笑了好久。本尼特小姐既沒有彈唱也沒有朗誦。

  「哦,她有她自己的一套小把戲呢。」霍吉斯太太說。

  「喏,你們可別笑話我,我看手相是很在行的,我還會預知未來呢。」

  「哦,幫我看看手相吧,本尼特小姐!」她手下的一個女店員馬上嚷嚷著給她捧場。

  「說真的,我不喜歡給人看手相,我以前預言的厄運都成真了,久而久之,人就會變得很迷信。」

  「哦,本尼特小姐,就幫我看這一次吧!」

  一撮人把她圍在中間,裡面時不時傳來一陣尷尬的尖叫聲和咯咯的笑聲,有人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有人唉聲嘆氣,有人讚嘆連連。她神秘兮兮地預言他們的情運和財運,什麼白馬王子和黑馬王子啦,信里的意外之財啦,旅途中的遭遇啦。沒過多久,她那塗脂抹粉的臉上就冒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

  「瞧我這一身汗喲!」她說。

  九點鐘上夜宵,有蛋糕、小圓麵包、三明治、咖啡和茶,全都是免費的,不過礦泉水得自己付錢。小伙兒們為了獻殷勤,經常提出請姑娘們喝薑汁啤酒,姑娘們出於禮貌,總是客客氣氣地拒絕。本尼特小姐很喜歡喝薑汁啤酒,每次都要喝上兩瓶,有時候甚至會喝三瓶,不過她每次都堅持自己付錢。男同事們都很喜歡她這一點。

  「她確實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精,」他們說,「但她一點兒也不壞,不像有些人那樣。」

  吃完夜宵就開始玩兒牌。餐廳里人聲鼎沸,一局結束換桌子時,笑聲叫聲更是一浪高過一浪。本尼特小姐渾身上下越來越熱。

  「瞧我這一身汗喲。」她說。

  牌打得差不多了,一個時髦的年輕人說要跳舞的話現在就得開始了。負責伴奏的姑娘往鋼琴前一坐,一腳踩住強音踏板,演奏了一首輕柔的華爾茲。她左手在低音區彈出節奏,右手在幾個八度音階來回跳躍,還時不時換個花樣,兩手交叉著在低音區奏出一段旋律。

  「她彈得很好吧?」霍吉斯太太對菲利普說,「更絕的是,她這輩子一節鋼琴課也沒上過,全靠耳朵聽。」

  本尼特小姐最愛的就是跳舞和作詩。她跳得很好,不過跳得很慢很慢,跳著跳著,她的眼神漸漸迷離,思緒好像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她一邊跳,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評論腳下的地板、屋裡的熱氣和剛吃過的夜宵。她說波特曼舞廳的地板是全倫敦最好的,她一向喜歡去那裡跳舞;上那兒去的都是些社會精英呢,畢竟讓她隨便跟哪個男的跳舞她可受不了,為什麼呀?因為你都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兒呢!在場的人都跳得很好,也都跳得很高興,一個個臉上汗水直流,小伙子高挺的衣領被汗水浸濕,變得軟塌塌的。

  菲利普在一邊看著這一切,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的沮喪感向他襲來。他感到無比孤獨。但他並沒有離開,他怕別人說他傲慢。他跟姑娘們聊天說笑,心裡卻充滿悲傷。本尼特小姐問他有沒有對象。

  「沒有。」他笑了笑。

  「哦,那正好,這兒有大把姑娘可以挑,有些還是體體面面的好姑娘呢。我看啊,你在這兒待不了多久就能交上個女朋友了。」

  她一臉壞笑地看著菲利普。

  「對她們得遷就點兒,」霍吉斯太太說,「我就是這麼跟他說的。」

  晚會將近十一點才散場。菲利普躺在床上睡不著。他跟大家一樣,把隱隱作痛的雙腳伸在被子外面。他竭力不去想他現在過的這種生活。夜深人靜,耳邊傳來那個士兵輕輕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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