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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4:10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用阿瑟尼太太借他的錢,先付了一部分房租給房東太太,這樣才能把自己的東西搬走。接著他用五先令現金,外加一套西服的當票,從當鋪買了件長禮服,穿上還挺合身的。他把剩下的衣服都贖回來了,然後托帕特森貨運公司把他的行李箱送到哈靈頓街,星期一早上就跟阿瑟尼去上班的地方報到。阿瑟尼把他介紹給了服裝部的採購主任就走了。採購主任是個和和氣氣、婆婆媽媽的小個子男人,三十歲上下,名字叫桑普森。他跟菲利普握了握手,為了顯擺一下自己引以為傲的法語技能,他問菲利普會不會說法語。菲利普回答會的時候,他明顯吃了一驚。
「還會別的外語嗎?」
「還會德語。」
「哦!我偶爾會去一趟巴黎。Parlez-vous francais[363]?你去過馬克西姆餐廳[364]嗎?」
菲利普被安排站在服裝部的樓梯頂部,負責指引顧客找到不同的分區。服裝部下面有很多個分區,桑普森先生繞口令似的說了一串。突然,他注意到菲利普走路有點跛。
「你的腿怎麼了?」他問。
「我有隻跛腳。」菲利普說,「不過不影響走路什麼的。」
採購主任有點懷疑地盯著他的腳看了一會兒,菲利普猜他可能在想經理怎麼會雇了個跛子。他知道面試的時候經理沒發現他的腳有問題。
「我也不指望你第一天就把全部地方都搞清楚。有什麼不懂的就問售貨小姐吧。」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菲利普一邊努力回憶各個分區的位置,一邊憂心忡忡地等著顧客過來諮詢。一點鐘,他去樓上吃午飯。餐室位於這棟巨大建築的頂層,整個房間又大又長,寬敞明亮,但是為了防塵,所有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充斥著難聞的油煙味。這裡有很多張鋪著桌布的長條桌,每隔幾張桌子放著一個裝滿水的大玻璃瓶,桌子中間放著小鹽瓶和瓶裝醋。店員們蜂擁進來,在長凳上找位置坐下,凳子上還有十二點半吃飯的那批人留下的餘溫。
「沒有醃菜呀。」坐在菲利普旁邊的一個男人嘟噥了一句。
這是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長著鷹鉤鼻,皮膚蒼白。他的腦袋瓜修長,頭皮坑坑窪窪的,仿佛顱骨被人用鑿子亂鑿了一通,前額和脖子上都是大顆紅腫發炎的青春痘。他的名字叫哈里斯。菲利普發現有時候桌子末尾會擺上幾個大湯盤,裡面盛著各式各樣的醃菜。這道菜非常受歡迎。桌上沒有刀叉,不一會兒進來了一個男孩,他又高又肥,穿著件白外套,兩手各抓著一大把刀叉。他把東西往桌子中間一扔,刀叉丁零哐啷響了一氣。一群人馬上湊上去拿各自想要的餐具。這些刀叉剛用髒水洗過一遍,拿在手上還熱乎乎油膩膩的。穿著白色夾克的男孩們把一盤盤泡在肉汁里的肉塊傳下去,他們動作飛快,變戲法似的往桌上一扔,不少肉汁潑到了桌布上。接著又端來幾大盤白菜和土豆,菲利普一看就倒胃口,他發現每個人都使勁兒往菜里倒醋。餐室里人聲鼎沸,說話聲、大笑聲、喊叫聲震耳欲聾,刀叉鏗鏘作響,咀嚼聲、吸溜聲此起彼伏。回到服裝部的時候,菲利普終於鬆了口氣。他現在已經能記住不少分區的位置了,有人問路的時候也不用經常去問別的店員了。
「先右轉,再左轉,夫人。」
有一會兒沒什麼客人,有兩個售貨小姐跟他打了個招呼,菲利普感覺她們在對他評頭品足。五點鐘他又被叫到樓上的餐廳喝下午茶,他很高興終於可以坐下來歇歇腿了。桌上是大片大片的麵包,面上塗著厚厚的一層黃油。很多人面前都有一罐果醬,平時存在儲物櫃裡,罐子上還寫著他們的名字。
等到六點半下班的時候,菲利普已經快累垮了。那個叫哈里斯的小伙子說可以帶他去哈靈頓街,讓他看看他晚上睡哪兒。他說他的房間裡有張空床,別的房間都已經住滿了,菲利普應該是住他那間。哈靈頓街那棟房子以前是一個製鞋匠的,原來的鋪面改成了一間臥室。不過裡面光線很暗,因為唯一的一扇窗戶被木板封成了三部分,而且因為窗戶打不開,整個房間就靠盡頭的一個小天窗通風。屋裡有股霉味兒,菲利普很慶幸他不用睡這個房間。哈里斯把他帶到二樓的起居室,裡面有一架老舊的鋼琴,發黃的琴鍵像一排爛牙,桌上有一個缺蓋兒的雪茄盒,裡面有一套多米諾骨牌,過期的《河濱雜誌》和《畫報》隨處扔著。其餘的房間都用作臥室。菲利普要睡的那間在頂層,裡面有六張床位,每張床邊都放著一個箱子或匣子。房間裡唯一的一件家具是一個抽屜櫃,有四個大櫃兩個小櫃,菲利普是新來的,只能用小櫃。每個柜子都配了把鑰匙,不過鑰匙都長得差不多,所以也沒多大用處,哈里斯讓他把貴重的東西都放在箱子裡。壁爐台上有一面鏡子。哈里斯帶他看了下洗手間,洗手間很大,八個盥洗池排成一排,所有人都在這裡洗漱。往裡走是一個洗澡間,裡面有兩個褪色的木澡盆,盆子上殘留著肥皂,澡盆內壁有一圈圈高低不一的黑色水痕。
菲利普跟哈里斯回到臥室,發現有個高個子男人正在換衣服,還有個十六歲的少年正一邊梳頭髮一邊大聲吹口哨。不一會兒,那個高個子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出去了。哈里斯朝男孩遞了個眼色,男孩吹著口哨回了個眼色。哈里斯告訴菲利普,剛出去那人叫普賴爾,以前當過兵,現在在絲綢部上班,喜歡獨來獨往,每天晚上都出去找他的馬子,就這樣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不一會兒哈里斯也出去了,只剩下那個男孩好奇地看著菲利普收拾東西。男孩名叫貝爾,在縫紉用品部當無薪學徒。他對菲利普那件晚禮服很感興趣,跟他講了一下另外幾個室友,還問了他各種各樣的問題。男孩很活潑,不說話的時候經常用還沒完全變聲的嗓子唱著歌舞劇院裡流行的曲子。菲利普收拾好東西就去外面散步,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偶爾站在某家餐館門口,看著那些進店吃飯的人。他肚子餓得咕咕叫,於是買了個巴斯圓麵包,一邊吃一邊慢慢走。門房十一點一刻熄燈,已經給了他一把大門鑰匙,但他怕被鎖在外面,所以還是提早回去了。他已經聽說了這裡的規矩:十一點後歸寢罰款一先令,十一點一刻後歸寢罰款半克朗並且通報上級,連犯三次就炒魷魚。
回到寢室的時候,除了那個士兵其他人都在,還有兩個已經躺在床上了。寢室里笑鬧聲不斷。
「哦,克拉倫斯!你夠了!」
原來貝爾把菲利普的晚禮服套在了一個圓形靠枕上,他被自己的把戲逗得樂不可支。
「克拉倫斯,社交晚會的時候你一定要穿這身。」
「他一個不小心就會把林恩的『鎮店美女』給迷倒的!」
菲利普已經聽說了社交晚會的事兒,因為大家經常抱怨公司為了辦晚會剋扣他們工資。雖然每個月只扣兩先令,而且這兩先令還包括了醫療費和閱覽室使用費(裡面儘是些被人翻爛的小說),可是再加上每個月四先令的洗衣費,菲利普發現有四分之一的月薪永遠都進不了他的口袋。
寢室里很多人都在吃一種三明治,就是把小圓麵包切成兩半,中間夾上幾片肥厚的培根。店員們都拿這當夜宵,隔幾個門面有一家小店專門賣這種吃食,兩便士就能買一個。這時,那個士兵搖搖晃晃地進來了,他一聲不吭,兩三下脫掉衣服就往床上一躺。十一點十分,煤氣燈的火苗撲騰了一下,五分鐘過後熄滅了。那個士兵已經睡了,其他人都穿著睡衣睡褲在大窗戶面前擠作一團,用吃剩的三明治丟樓下那些過路的女人,一邊嬉皮笑臉地嚷嚷著下流話。對面那棟六層樓高的房子是個猶太人開的製衣廠,晚上一般十一點收工。裡面燈火通明,再加上沒裝窗簾,裡面的人一舉一動都一覽無遺。老闆一家除了兩口子,還有兩個小男孩和一個二十歲的姑娘。收工後,那個黑心老闆的女兒把樓里的燈挨個兒關了,有時候還會聽某個裁縫向她求愛。為了獲得求愛的機會,有些裁縫會用各種伎倆磨蹭到人都走光了,這些人就在寢室里興致勃勃地看著他們,有時候還會小賭一把,看哪個裁縫能贏得她的芳心。午夜時分,街尾那家叫哈靈頓·阿姆斯的酒館裡吐出來黑壓壓的人群,很快都各回各家睡覺去了。貝爾的床離門口最近,他從這頭一個床位接一個床位地跳過去,跳到自己床位的時候還在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停。最後,除了那個士兵平穩的呼嚕聲,一切都安靜了下來,菲利普漸漸睡著了。
早上七點,他被一陣刺耳的丁零聲吵醒了。到了七點四十五分,所有人都已經穿好了衣服,穿著襪子噔噔噔下樓找鞋穿。他們一邊匆匆忙忙地繫鞋帶,一邊跑去位於牛津街的公司吃早餐。八點鐘開始派餐,晚到一分鐘就沒的吃了,而且一旦進了公司就不能再出去買吃的了。有時候他們知道趕不及了,乾脆在宿舍附近那家小店買幾個小麵包吃。不過這樣就要自己掏錢了,所以大部分人都不吃早餐。菲利普吃了些黃油配麵包,喝了杯茶。八點半一到,又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先右轉,再左轉,夫人。」
他的回答很快就變得很機械。這份工作單調乏味,而且很累人。沒過幾天他的腳就疼得要命,根本沒辦法站著。踩在又軟又厚的地毯上,腳焐得火熱火熱的,晚上疼得連襪子都脫不下來。這是所有店員都會有的職業病。一起站崗的同事告訴他,因為腳一直出汗,最後連襪子和靴子都會泡爛。他寢室里的人都有這個毛病,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們會把腳伸在被子外面,這樣能稍微好受點兒。剛開始菲利普疼得路都走不了,晚上大部分時間都坐在起居室里用冷水泡腳。這種時候只有貝爾陪著他,貝爾經常待在宿舍擺弄他收集的郵票。他一邊用小張郵票紙固定住郵票,一邊吹著單調而重複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