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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4:15
作者: (英)毛姆
工資由秘書按月發放。到了發薪日,店員們吃完下午茶就分批從樓上下來,規規矩矩地排在走廊上那條長長的隊伍後面,就像畫廊門口排隊入場的觀眾。他們挨個兒走進辦公室。秘書坐在桌子後面,面前擺著幾個木碗,碗裡面裝著錢。他先問店員叫什麼名字,一臉懷疑地瞥他一眼,然後飛快地查看工資簿,大聲喊出他應得的數目,接著從碗裡拿出錢,邊數邊放進他手裡。
「謝謝。下一個。」秘書說。
「謝謝。」店員回答。
然後店員就走到另一個秘書跟前,交四先令洗衣費外加兩先令晚會的份子錢,如果有違規記錄還得交罰款,然後就拿著剩下的錢回到自己部門,一直待到下班時間。菲利普住的那棟宿舍樓里,大多數人都欠著賣三明治的老闆娘錢。老闆娘是個風趣的老太婆,身材臃腫,長著一副紅通通的大臉盤,黑色的頭髮從中間分開,服服帖帖地梳在兩邊額頭上,就像維多利亞女皇早年的照片裡那種髮型。她總是戴著一頂黑色的小軟帽,腰上繫著條白圍裙,兩條袖子高高地挽到胳膊肘。她總是用一雙又髒又油的大手切三明治,胸衣、圍裙和裙擺上到處都沾著油污。她叫弗萊徹太太,但是大家都親切地叫她「阿媽」。她也真心喜歡這些店員,管他們叫「我的兒子」。弗萊徹阿媽總是爽快地讓他們賒帳到月底,碰到有些手頭拮据的,還時不時借他們幾先令。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男孩們出去度假或者度假回來,都會親一下她那紅通通、胖乎乎的臉頰。有些人被炒了魷魚,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工作,就來她的攤上吃三明治果腹,她一分錢也不收,這種事情也不止一兩回了。男孩們知道她心地寬厚,都報之以真心實意的敬愛。他們有個津津樂道的故事,說有個男的在布拉德福德闖出了名堂,開了五家連鎖店,闊別十五年後專門回來看望弗萊徹阿媽,還送了她一塊金懷表。
交完雜費,菲利普發現這個月的工資只剩十八先令。這是他這輩子掙到的第一筆錢,可他一點也不覺得驕傲,只覺得無比沮喪。這筆少得可憐的收入讓他的處境顯得更加絕望。他拿出十五先令,想先還點兒錢給阿瑟尼太太,可她說什麼也不肯收這麼多,最多只肯收十先令。
「可是你要知道,照這樣還下去,我得過八個月才能把欠你的錢還清。」
「只要阿瑟尼有活兒干我就等得起,而且說不定他們會給你加薪呢。」
阿瑟尼一直說他會跟經理說一下菲利普的事,還說放著他這樣的人才不用實在是荒唐。可他說來說去卻一直沒有行動,菲利普很快就得出了一個結論:經理眼中的新聞代表並不像阿瑟尼自己以為的那麼重要。他偶爾會在店裡看到阿瑟尼。他平日裡那種招搖勁兒蕩然無存,穿著一身普普通通、整潔破舊的衣服,看上去就是個默不作聲又毫不起眼的小男人,總是匆匆忙忙地穿過賣場,好像生怕被別人看見似的。
「想到我在公司這麼被埋沒,我都恨不得遞辭職信了。」他在家裡抱怨道,「那兒沒有我這種人的用武之地。我施展不開拳腳,每天都是煎熬啊。」
阿瑟尼太太在一邊靜靜地做著針線活兒,沒理會他的抱怨。她撇了撇嘴巴說:
「現在找工作多不容易呀,你手上這份工作還算穩定,而且又旱澇保收。我看只要人家對你還滿意,你就好好待著吧。」
阿瑟尼顯然會繼續待著的。看到這個沒什麼文化、跟他的關係又沒有法律約束的女人,竟然降得住這個才華橫溢、沒有定性的男人,還真是挺有意思。菲利普現在的身份跟以前不一樣了,阿瑟尼太太這才敢像慈母一樣呵護他,總是惦記著讓他吃頓好飯,這讓他非常感動。每周星期天他都會來到這個溫馨的地方,這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個慰藉(等他習慣了之後,那種單調乏味又令他厭惡)。他喜歡坐在大氣的西班牙式的椅子裡,跟阿瑟尼天南地北地聊個不停。雖然他現在的處境很絕望,但每次離開他們家回到哈靈頓街的時候,他都有一種滿心歡喜的感覺。剛開始因為不想忘記學過的東西,他試著下班後繼續看那些醫學書,可他發現這是白費工夫。一來上了一天的班已經精疲力竭,根本沒辦法集中精力;二來他也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回到學院,繼續學下去感覺看不到希望。他經常夢到他在醫院的病房裡工作,每次醒來都難過極了。屋裡睡著別人的感覺讓他苦不堪言;他已經習慣了獨處,像現在這樣時時刻刻跟別人待在一起,沒有一刻屬於自己的時間,他覺得萬分痛苦。這種時候他發現最難對抗心裡的絕望。他仿佛看見自己永遠過著這樣的生活,一天到晚重複著那句「先右轉,再左轉,夫人」,還要謝天謝地沒有被炒魷魚。上戰場的店員們很快就要回來了,公司說好了給他們保留職位,這就意味著有人會被炒掉。所以,要想保住這份該死的工作,他還得打起精神來好好干。
只有一樣東西能讓他解脫,那就是伯父的死。到時候他就可以拿到幾百鎊遺產,靠著這筆錢,他就能完成醫學院的課程了。他開始全心全意地盼著老頭子咽氣。他估算了一下他還能活多久,老傢伙已經七十好幾了,具體多少歲不清楚,但肯定有七十五了。他有慢性支氣管炎,每年冬天都咳得很厲害。雖然他早已對老年人慢性支氣管炎的知識爛熟於心,但他還是把教材上所有的知識點讀了一遍又一遍。只要一個嚴冬,老頭子可能就撐不過去了。菲利普一心渴望著嚴寒和冷雨。他一刻不停地想著這些,最後就像著魔了似的。他想到伯父不僅怕冷,還怕高溫。八月有三個星期總是悶熱難當,說不定哪天就會來一份電報,說這位牧師已溘然長逝,他想像著那種說不出來的寬慰。站在樓梯上指引客人時,他不停地盤算著要拿這筆錢做什麼。他不知道一共能繼承多少,可能只有五百鎊,就算是五百鎊也已經足夠了。到時候他要馬上離開這裡,連辭職信都懶得遞,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收拾好東西就走。第一件事就是回醫學院去。以前學的東西會不會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沒關係,六個月之內就能補回來。然後要儘快參加那三門考試,先考產科學,再考內科學,最後考外科學。突然,一陣強烈的恐懼感襲上心頭:伯父雖然承諾了他,可還是有可能把全都遺產都捐給堂區或教會。這個想法讓他心慌意亂。不會的,他不會這麼殘忍的。可是萬一他真的這麼幹了,他也已經想好要怎麼辦了,他是不會繼續過這種望不到頭的日子的。他之所以還能忍受這種生活,僅僅是因為他還有一線希望。如果沒有了希望,也就沒有了恐懼。到了那時,唯一勇敢的選項就是自殺。他甚至連怎麼自殺都想好了,用什麼無痛的藥,怎麼把藥搞到手,全都計劃得清清楚楚。如果事情真的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他至少還有一個解脫的辦法。這樣一想,他覺得沒那麼怕了。
「請往右走,夫人,在樓下。先左拐再直走。菲利普斯先生,請往前走。」
每個月都有一周輪到他值班。早上七點就得到他所在的部門巡邏,提防那些搞衛生的清潔工順手牽羊。晚上等店員們走了以後,要用布把模特和貨櫃罩起來,還是一樣要「瞄著」那些清潔工。一天下來吸了一肚子灰,身上也弄得髒兮兮的。值班的時候不准看書,不准寫東西,不准抽菸,只能四處走動,時間實在是太難熬了。九點半下班的時候可以領一份公司提供的夜宵,這是他一天下來唯一的慰藉。五點鐘的下午茶讓他胃口大開,這份夜宵有麵包奶酪,熱可可管夠,正好讓他大快朵頤。
菲利普在林恩工作了三個月的時候,有一天,採購主任桑普森先生突然氣沖沖地走到他們部門。原來那天經理進門時剛好注意到了他們的服裝展示窗。他把採購主任叫過去,對櫥窗的配色冷嘲熱諷了一番。桑普森先生在上級面前只能忍氣吞聲,轉頭就拿手下的店員們出氣,還把布置櫥窗的那個倒霉蛋罵了個狗血淋頭。
「要想把事情干好還是得自己動手!」他咆哮道,「我一直都是這樣說的,以後也還是這句話。不能把什麼都交給你們這些東西。你們不是說自己聰明能幹嗎?哼,聰明能幹!」
他憤怒地甩出最後四個字,仿佛這是世界上最狠的一句責罵。
「難道你們不知道把電光藍加進去會破壞其他藍色的和諧嗎?」
他惡狠狠地掃視了一圈部門的人,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了菲利普身上。
「凱利,下周五你來布置。看你能搞出點什麼名堂。」
說完他就往辦公室走去,邊走邊氣呼呼地嘟囔著。菲利普的心不由得一沉。到了星期五早上,他懷著強烈的羞恥感走進櫥窗,臉頰像火燒一樣。他不想在路人面前丟人現眼。他告訴自己這樣很蠢,可還是決定背對著大街布置櫥窗。醫學院的同學不太可能會在這個點路過牛津街,除此之外他在倫敦也沒幾個認識的人,可他還是覺得喉嚨堵得慌,怕一轉身就跟哪個熟人四目相對。他加快速度,一心想趕緊把活兒幹完。布置前他簡單觀察了一下,發現所有的紅色都擠到了一堆,於是他把服裝稍微間隔開了一些,出來的效果很不錯。採購主任走到街上看了一眼,滿意之情全寫在臉上。
「我就知道選你來布置櫥窗錯不到哪兒去。說白了,你跟我一樣都是紳士。當著部門裡其他人的面我不會這樣說,但你跟我確實是紳士,是不是紳士一看就知道。就算你說看不出來也沒用,因為我知道的的確確看得出來。」
打這以後,他就經常被叫去布置櫥窗,可他始終沒辦法面對大街上那些路人的目光。一到星期五早上他就怕得要命,清晨五點就驚醒過來,然後睡意全無地躺在床上,心情沉重地等著上班時間的到來。部門那些姑娘見他每次布置櫥窗都一臉羞赧,很快就發現了他的小把戲:他布置櫥窗時總是背對著街道站著。她們都笑話他,說他是個「怪胎」。
「你是怕你姑媽見了把你從遺囑上除名吧。」
總的來說,他跟這些姑娘相處得還算不錯。她們覺得他這人有點奇怪,不過他本來就跛腳,似乎也有理由跟別人不太一樣。時間久了,她們發現他性格還挺好的,誰找他幫忙他都答應,而且總是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
「看得出來他是個紳士。」她們說。
「他很內斂,是吧?」一個年輕女人說。她曾滔滔不絕地跟菲利普傾吐自己對戲劇的熱情,菲利普只是無動於衷地聽著。
這些姑娘大多數都有男朋友,沒男朋友的那些則說,她們寧願讓人以為沒人對她們有好感。有一兩個姑娘時不時跟菲利普暗送秋波,菲利普一臉嚴肅地看她們耍各種花招,心裡覺得很好笑。他早就受夠了談情說愛的事,不想再陷入感情糾葛。更何況他現在每天都身心俱疲,而且大部分時候都飢腸轆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