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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4:18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有意避開以前日子快活時常去的那些地方。比克街那家酒館的聚會已經聚不起來了,麥卡利斯特辜負了朋友的期望,再也沒去過那裡,海沃德人在好望角。只有勞森留了下來。菲利普覺得他跟這位畫家已經沒有了交集,也不想再跟他見面了。有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吃過午飯,換掉了工作服,沿著攝政街往聖馬丁巷的公共圖書館走去,準備在那裡待一下午。突然,他發現勞森正朝他迎面走來。他第一反應是一句話也不說,繼續往前走,可勞森沒給他這個機會。
「你這段時間到底跑哪兒去了啊?」他大聲問道。
「我?」菲利普說。
「我寫信叫你來畫室聚會,你信也沒回。」
「我沒收到你的信。」
「我知道。我去醫院找你了,結果發現我那封信還躺在信架上。你不打算繼續學醫了嗎?」
菲利普猶豫了一會兒。他羞於告訴他實情,然而這種羞恥感激怒了他,越不敢啟齒他就越要逼自己開口。他不由自主地臉紅了。
「對。我那點兒錢全都賠光了,沒錢繼續學下去。」
「唉,原來是這樣。那你現在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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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家百貨公司當引導員。」
這句話哽在他的喉嚨里,但他已決心毫不遮掩,硬著頭皮說了出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勞森,見他一臉尷尬,不禁露出了一個猙獰的微笑。
「你走進林恩-塞德利百貨商店,找到成衣部,就會看見我穿著一件長禮服,瀟灑自在地走來走去,給那些想買襯裙和長襪的女士指路。先右轉,再左轉,太太。」
勞森知道他在自嘲,勉強幹笑了幾聲,不知道說什麼好。菲利普描述的畫面讓他不勝驚駭,可他不敢對他表露出同情。
「看來你的生活起了點兒變化。」他說。
這話聽上去怪怪的,話一出口他就覺得不該說。菲利普的臉漲得通紅。
「是的。」他說,「對了,我還欠你五先令。」
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來幾個銀幣。
「哦,沒關係的,我都不記得了。」
「拿著吧。」
勞森默默地接過錢。兩人站在人行道中間,路過的行人不時擠撞著他們。菲利普眼裡閃爍著譏誚的光芒,弄得畫家渾身不舒服,他看不出他心裡充滿絕望。他很想為菲利普做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做什麼。
「我說,你要不要去我畫室聊聊?」
「不用了。」菲利普一口回絕。
「為什麼?」
「沒什麼好聊的。」
他看見勞森的眼睛裡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覺得很對不起勞森,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也得為自己考慮。他沒辦法跟他談論自己現在的處境,因為只有鐵了心不去想它,他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他怕自己一旦敞開心扉就會徹底崩潰。再說,他對那些留有他悲慘回憶的地方都有著難以抗拒的厭惡。他還記得在那間畫室里飢腸轆轆地等著勞森請他吃一頓飽飯的屈辱感,也還記得最後一次去畫室找他施捨五先令的情景。他現在看見勞森就討厭,因為一看見他就會想到那些在人前卑躬屈膝的日子。
「那這樣吧,哪天晚上過來跟我吃個飯吧,隨便哪天都行。」
菲利普被這個畫家的好心打動了。怎麼大家都對他這麼好,他心想。
「謝謝你的好意,老兄,不過我還是不去了。」他伸出手跟他道了聲再見。
勞森被他這莫名其妙的舉動弄蒙了,愣愣地跟他握了握手,菲利普跛著腳快步走開了。他心情很沉重,馬上就像往常那樣在心裡罵自己:到底哪根筋不對,為什麼要把這個朋友推開。走著走著,他聽到後面有人追上來,不一會兒就聽到勞森叫他的名字。他停下腳步,心裡騰起一股無名之火。他轉過身冷臉相迎,面無表情地看著勞森。
「怎麼了?」
「你應該聽說了海沃德的事吧?」
「我知道他去了好望角。」
「他死了,就在登陸後不久。」
菲利普一時失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麼死的?」他問。
「哦,染上了傷寒。太可惜了。我想你可能還不知道。我聽說的時候也吃了一驚。」
勞森飛快地點了一下頭就走了。菲利普感覺一陣電流穿透了他的心臟。他從來沒失去過任何同齡的朋友。雖說克朗肖死了,但他的年紀比他大很多,他的死更像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這個消息給了他重重一擊。他不禁想到自己也終有一死,雖然他跟所有人一樣清楚地知道這個事實,但他並沒有切身感覺到這件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雖然他對海沃德早已沒有了往日的親密,可他的死訊還是讓他深受震動。他突然間想起了跟他有過的所有的美好談話,想到以後再也不能跟他一起談天說地,他感覺心痛不已。他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和在海德堡度過的那些愉快的時光。想到那些逝去的歲月,他心裡有些惆悵。他麻木地往前走著,不知自己在走向哪裡。突然間他意識到他並沒有拐進乾草市場街,而是一直在夏夫茨伯里大道上踱步。折回去沒什麼意思,而且現在也沒心情看書了,他只想找個地方靜靜地坐著思考。他決定去大英博物館。獨處是他現在唯一的奢侈,自從進了公司他就經常去大英博物館,常常坐在巴特農神廟的群雕前,不去刻意想什麼,只是借雕像的神聖和宏偉來撫慰自己痛苦的靈魂。可是今天下午,這些雕像對他沒有任何啟發,幾分鐘後他就心煩意亂地走出了展廳。裡面的人太多了,到處都是呆頭呆腦的鄉下人和埋頭看旅行手冊的外國人,他們的醜態玷污了這些永恆的傑作,他們的躁動驚擾了神靈永久的安寧。他走進另一間展廳,裡面沒什麼人,於是他疲憊地坐了下來。他的神經繃得很緊,攢動的人群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在公司上班的時候,來來往往的顧客有時候也讓他神經緊張,他總是驚恐地看著他們成群結隊地從面前走過,一個個醜陋不堪、面目可憎,如此景象讓人毛骨悚然。他們的五官因猥瑣的欲望而扭曲,可想而知他們對美為何物一無所知。他們的眼神鬼鬼祟祟,下巴軟弱無力。他們不是邪惡之人,只是些小肚雞腸的俗人罷了,幽默對他們來說就是趣味低級的插科打諢。有時候菲利普發現自己凝視著他們,想看看他們到底像什麼動物(他試著不去想,因為很快就會著了魔似的想個不停),他在這些人身上看到了羊,看到了馬,還看到了狐狸和山羊。人類讓他厭惡不已。
然而周圍神聖的氣氛很快就降臨在他身上,他感覺心裡平靜了一些。他開始心不在焉地環顧著展廳周圍排列的墓石。這些墓石出自公元前四五世紀的雅典石匠之手,形式非常簡潔,雖不是天才之作,卻處處體現著雅典人精緻的審美。數千年的時光使大理石的線條變得柔和,顏色也變成了蜜色,讓人不知不覺聯想到伊米托斯山[368]上的蜜蜂。有些墓石刻成坐在長凳上的裸體,有些表現死者與至愛之人的永別,還有些可見死者緊緊抓住生者的手不放。這一切都在訴說著生離死別,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這些雕刻簡單淳樸,有種直擊人心的力量。朋友作別知己,兒子作別母親,克制的表現手法使得生者的悲傷更加濃烈。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過去了,這些生離死別的痛苦早已被遺忘,哀者也早已和逝者一樣化作了黃土。可是隔著兩千多年的時光,那種悲慟之情卻依然鮮活,緊緊占據了菲利普整個心房。他頓時湧起一陣深深的憐憫,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可憐的人啊,可憐的人啊。」
他想到這些目瞪口呆地凝視著展品的遊客,這些身材肥碩、埋頭研究旅遊手冊的陌生人,還有那些滿腦子微不足道的欲望和猥瑣念頭、擠滿百貨商店的庸俗刻薄的顧客,這些人全都終有一死。他們也愛過,也要作別所愛之人,兒子作別母親,妻子作別丈夫。也許對他們來說,這樣的結局更加可悲,因為他們的生命充滿蠅營狗苟,對這個世界的美好一無所知。展廳里有一件非常精美的淺浮雕,上面是兩個手握著手的青年,線條含蓄,畫面簡潔,讓人感覺雕塑家在創作時被一種真摯的情感所打動了。這件作品就是對這種情感的美好紀念,卻比真摯的友誼本身還要寶貴。菲利普凝視著這件雕像,淚水不禁湧上了眼眶。他想到了他和海沃德初次見面時自己對他的狂熱崇拜,想到了他如何幻想破滅,漸漸與他貌合神離,最後只剩習慣和回憶維繫著彼此的關係。生活中有這種奇怪的經歷,你接連數月與某人朝夕相處,兩人如膠似漆、形影不離,以至於無法想像沒了對方的日子該如何過活;接著你與他天人永隔,一切卻如往常般繼續,曾經看似必不可少的同伴到頭來竟是可有可無。你的生活滾滾向前,你甚至都不會想念他。菲利普想到了早年在海德堡的日子,那時的海沃德前途無量,對未來充滿熱情,然而時光流逝,他卻一事無成,終於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失敗。現在他死了,他的死亡和他的生命一樣徒勞。他沒有戰死沙場,而是死於一種愚蠢的疾病,甚至在人生盡頭也沒能做成什麼。他就像從來沒來過這個世界一樣。
菲利普絕望地問自己: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一切都好似徒勞。克朗肖也一樣,他活過與否並不重要,死了以後便遭人遺忘,辛辛苦苦出版的詩集被二手書商論斤賣。除了讓一個急功近利的記者有機會寫了篇評論,他的人生毫無建樹。菲利普不禁在靈魂深處吶喊:
「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付出一萬卻收穫萬一,青春的美好希冀竟要以如此苦澀的幻滅之痛來償還。痛苦、疾病和不幸,重重地壓在天平的一端。這一切意味著什麼?他想到了自己的人生,少年時幻想遠大前程,身體的殘疾給他套上了種種限制,整個青春期都被孤獨環繞,沒有朋友,缺乏關愛。他沒有哪一次不是做出自認為最好的選擇,結果卻一敗塗地。有些人條件不比他好,卻成功了;有些人條件遠比他好,卻失敗了。一切似乎都純屬偶然,雨落在義人身上,也落在不義的人身上,這一切都沒什麼道理可講。
想到克朗肖他就想到了那塊波斯地毯。克朗肖說那裡面藏著關於人生意義的答案。突然間他恍然大悟,不禁輕笑了幾聲。這就像是一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謎語,答案揭曉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沒猜到。答案很明顯:人生沒有意義。地球只是茫茫宇宙中一顆高速旋轉的衛星,在演化過程中,受到某些因素的影響,逐漸產生了生命。而生命既然有開始,就會有結束。人類並不比其他的生命形式更重要,也並非造物的巔峰,而是順應環境的產物。菲利普想到了那個東方國王的故事。國王想了解人類的歷史,賢士呈上了五百卷史冊。日理萬機的國王無暇閱讀,便命其縮減一番。二十年後,賢士呈上了五十卷史冊,可國王已垂垂老矣,無法閱讀這浩繁厚重的史冊,於是令其再減。又過了二十年,老態龍鍾、頭髮花白的賢士只呈上了一本書,可國王已行將就木,連讀完一本書的時間也沒有了。賢士便將整個人類的歷史濃縮成了一句話:人降生於世,受苦受難,最終撒手人寰。生活沒有意義,活著也沒有目的。一個人降生與否,活著還是死了,都不重要。生命微不足道,死亡亦無足輕重。菲利普欣喜若狂,就像小時候卸下信仰的負擔一樣,現在他終於卸下了最後的重擔,人生中第一次他感到徹底地自由。他的微不足道反倒賜予了他力量,他突然可以跟自己多舛的命運抗衡了。因為既然人生沒有意義,世界也就失去了它的殘酷。不管他做了什麼還是沒做什麼都不重要。失敗無足輕重,成功也毫無意義。人如螻蟻,只是短暫地棲居在地球表面,他又只是其中最無足輕重的一個;然而他又是無所不能的,因為他已從一片混沌之中苦苦參透了人生的虛無。萬千思緒在他急切的想像中翻騰奔涌,他心滿意足地深吸幾口氣,忍不住想要手舞足蹈,放聲高歌。這是他幾個月來最開心的時刻。
「人生啊!」他在內心深處吶喊,「人生啊,你的毒鉤在哪裡[369]?」
奔涌的思緒不僅確鑿地向他展示了人生的無意義,同時還讓他萌生了另一個想法,也許這就是克朗肖送他那塊地毯的原因。織工在地毯上編織出精美繁複的圖案,並沒有別的目的,只是為了給自己審美的愉悅。一個人也可以這樣度過自己的一生,編織符合自己審美的圖案;如果認為人生不由得自己掌控,也可以認為是生活本身呈現出了這樣的圖案。編織人生的圖案這件事並非必要,也沒有意義,純粹是編織者為了自娛自樂。也許他可以通過自己豐富的人生經歷,通過自己所有的行為、感受和思想,編織出或規律、或繁複、或斑斕、或美麗的花紋;也許自由選擇的權利不過是一個幻覺,也許一切都只是一個亦真亦幻、荒誕不經的障眼法,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圖案看上去是什麼,對他來說就是什麼。生命的河流從無有之泉湧出,又永不止息地流向無有之海。一個人只要意識到人生無意義,一切都無足輕重,就能隨心所欲地選擇各式各樣的緯線,把它織入人生漫長的經線,最終編織成自己的人生圖案。有一種圖案最常見,也是最完美、最美好的,它描繪了一個人從出生到成人,從結婚生子到艱難謀生,最後離開人世的畫面。但有些圖案卻錯綜複雜又精美絕倫,沒有對幸福的尋覓,也沒有對成功的追逐,但如果你仔細欣賞,也許能發現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有一些人,如海沃德,人生的圖案尚未成型,便被盲目而漠然的命運斬斷,好在人生並沒有意義,即便戛然而止也毫不重要;另一些人,如克朗肖,他們的人生圖案常人難以理解,需要轉變視角和舊有標準,才能理解其存在本身就是其存在的理由。菲利普認為拋開了對幸福的追求,他就摒棄了自己最後的幻想。如果用幸福與否的標準來衡量,他的一生未免千瘡百孔;可現在他意識到,也許可以用幸福之外的標準來衡量,這讓他心裡突然充滿了力量。幸福和痛苦一樣,都不重要。二者正如生活中其他所有細節,都只是為了讓他的人生圖案更加豐富。他仿佛瞬間凌駕於自己的命運之上,他的人生境遇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影響他了。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只是素材,是為了增加他人生圖案的複雜性,走到生命盡頭的那一刻,他就可以為完成了這幅作品而歡喜。這將是一件藝術品,它的美麗不會因為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知曉它的存在而減損半分。而在他撒手人寰的那一刻,這件作品也將隨他一起灰飛煙滅。
他感覺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