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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3:28
作者: (英)毛姆
第二天是星期二。菲利普像往常一樣,匆匆吃完早餐就衝去學校上九點的課,只夠時間跟米爾德麗德寒暄了幾句。傍晚回到家,菲利普發現她正坐在窗邊給他補襪子。
「喲,你可真勤快。」他笑著說,「你今天一天都幹了些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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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做了個大掃除,然後帶孩子出去溜達了一下。」
她穿著一條舊舊的黑裙子,這是她以前上班的時候當工作服穿的。裙子有些破舊了,不過她穿著這身衣服比穿昨天那條絲綢裙子要好看。小傢伙正坐在地板上玩耍,抬起頭用一雙神秘的大眼睛望著他。菲利普坐在她旁邊玩兒她的光腳丫,她就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夕陽斜斜地照進屋裡,灑下一片柔和的蜜黃。
「回來看到家裡有人可真叫人開心。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就能讓屋子裡顯得很溫馨。」
他今天去醫院藥房拿了瓶布洛補鐵丸回來。他把藥丸給米爾德麗德,說每頓飯後都必須吃一些。她從十六歲開始就在斷斷續續地吃這種藥了,所以早就吃習慣了。
「勞森肯定會喜歡你這種發青的膚色,」菲利普說,「他會說你這樣非常入畫。不過我現在越來越講求實際了,一定要看到你像個擠奶女工一樣白裡透紅,我才高興得起來。」
「有你這一番好意,我已經感覺好多了。」
吃完簡單的晚餐,菲利普把菸絲荷包裝滿,戴上帽子準備出門。他每個星期二晚上都會去比克街那家酒館。他很高興米爾德麗德才來兩天就到了去酒館的日子,因為他想把他們之間的關係撇清楚,讓她知道他們各有各的生活。
「你要出去嗎?」她說。
「嗯,我每周二晚上都會給自己放個假。明天見了,晚安。」
菲利普每次都是懷著愉快的心情去那家酒館。那個熱衷哲學的股票經紀人麥卡利斯特一般都在那裡,而且願意就日光之下的一切話題展開辯論。海沃德在倫敦的時候也經常過來,他跟麥卡利斯特互相看不順眼,不過出於習慣,兩人還是會在每周的這個晚上碰面。麥卡利斯特覺得海沃德是條可憐蟲,經常嘲笑他多愁善感。他嘲諷地問海沃德發表了什麼文學作品,海沃德暗示說他將來會有大作問世,他就露出一臉輕蔑的笑容。他倆經常就某個話題爭得面紅耳赤,不過好在他倆都愛喝那裡上好的潘趣酒,所以臨走時一般都能擱置分歧,並且覺得對方是頂好的傢伙。菲利普發現他們倆今晚都在,勞森也在。勞森在倫敦慢慢積累了一些人脈,經常要出去吃飯應酬,所以來的次數比以前更少了。他們幾個最近都春風得意,因為麥卡利斯特給他們推薦了一隻賺錢的股票,海沃德和勞森都各賺了五十鎊。這對勞森來說是件天大的好事,因為他花錢大手大腳,卻幾乎沒什麼進帳。他作為肖像畫家的事業進入了這樣一個階段:評論家給了他很多的關注,他也找到了一些願意讓他免費畫像的貴婦(這樣既能擴大彼此的知名度,又能給這些偉大的貴婦們貼金,讓她們擺出一副藝術贊助人的派頭);可是他很少能逮到那種願意一擲千金給老婆畫像的土老帽。現在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個大餡餅,勞森的滿足之情溢於言表。
「這樣躺著就把錢掙了,我還是頭一次見呢!」他高興地嚷嚷道,「而且一分錢都不用從自己腰包里掏。」
「可惜你上周沒來,錯過了賺錢的好機會呀,年輕人。」麥卡利斯特對菲利普說。
「我的天哪,你怎麼不寫信告訴我呢?」菲利普懊悔地說,「要是能賺個一百鎊,那簡直是救我於水火之中啊。」
「嗐,哪兒有空寫信呀。這種事必須當場定奪。上周二我聽說有隻股票很不錯,就問哥兒幾個想不想賭一把。星期三早上我給他們一人買了一千股,下午一見漲我就賣了出去。就這樣幫他們一人賺了五十鎊,我自己也賺了兩百鎊。」
菲利普眼紅得要命。他那點兒財產投給了銀行做貸款,最近他把最後一筆貸款也賣了,現在只剩下六百鎊存款。有時候一想到以後的日子他就心慌。還要過兩年才能獲得行醫資格,到時候他打算申請醫院的職位,所以至少有三年都掙不到一分錢。就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到時候也最多只能剩下一百鎊。萬一哪天失業了或是生病了不能掙錢,這點錢是遠遠不夠應急的。要是運氣好押對寶,他的日子可就大不一樣了。
「哦,好吧,沒關係的。」麥卡利斯特說,「很快就會有新的機會的。南非不久還會經歷一輪暴漲,到時候我幫你留意一下。」
麥卡利斯特做的是南非的股票交易。一兩年前南非股市暴漲,很多人一夜暴富,這種故事他沒少跟他們講。
「好吧,下次別忘了告訴我。」
他們坐著聊到將近午夜,菲利普是第一個走的,因為他住得最遠。如果錯過了末班電車,他就只能走路回家了,這樣就要很晚才能到家。今晚他就沒趕上車,將近十二點半才到家。他爬完樓梯進了家門,發現米爾德麗德正坐在他的扶手椅里,他不由得吃了一驚。
「你怎麼還沒睡呀?」他大聲說。
「我不困。」
「不困也該去睡了,躺著也是一種休息。」
她坐那兒沒動。菲利普發現她換掉了晚飯時那身衣服,又穿上了那條黑綢裙子。
「我想我還是等你回來比較好,萬一你有什麼需要呢。」
米爾德麗德看著他,單薄而蒼白的嘴唇上浮現出一絲笑意。菲利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歪了。他覺得有些尷尬,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快活地對她說:
「你真是太好了,不過也太調皮了。趕緊去睡覺吧,不然明天早上你就起不來啦。」
「我現在不想睡。」
「瞎說!」他冷冷地說。
她有點不高興地站起來,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菲利普聽見她啪的一聲把門反鎖了,臉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後面幾天兩人都相安無事。米爾德麗德慢慢在這個新環境安頓了下來。菲利普每天吃完早餐就匆匆走了,她有整個上午的時間做家務。他們吃得很簡單,但就算只買那麼一丁點兒菜,她也喜歡在菜市場轉悠老半天。中午只有她一個人吃飯,她懶得做菜,就隨便沖杯熱可可,吃點兒黃油配麵包,然後就推著嬰兒車出去走走;散完步回來,下午剩下的時間都無所事事。她這些日子累壞了,這麼點兒工作量對她來說正合適。她幫菲利普交房租的時候,跟那個令人生畏的房東太太交上了朋友,而且不到一周的時間,她對房東夫婦的了解就比菲利普一年的了解都多。
「她人很好的,」米爾德麗德說,「還挺文雅的。我跟她說我們是兩口子。」
「你覺得有必要這樣嗎?」
「那我總得跟她說點兒什麼呀。我要是沒跟你結婚就住在這裡那多奇怪呀,我都不知道她會怎麼想我。」
「我覺得她壓根就不相信你說的話。」
「你別說,她還真信了。我跟她說我們結婚兩年了——我必須得這樣說,因為有孩子嘛——只是你家裡人一直都不肯承認,因為你還是個學生,」她把學生念成「噱生」,「所以我們只能保密,不過他們現在也已經接受了,我們一家人夏天就會回鄉下去跟他們團聚。」
「你編故事的本事可真是一流。」菲利普說。
他心裡隱約有些惱火,米爾德麗德居然還是這麼愛撒謊,她這兩年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不過他只是聳了聳肩。
「說到底,」他心想,「她也沒什麼長進的可能。」
今晚夜色迷人,晚風和煦,天空清朗無雲,倫敦南部的人好像全都涌到了街上。空氣中有種躁動不安的氣息,有時候天氣一變,倫敦佬們就坐不住了,仿佛受到了感召似的,都想跑到室外去吹吹風散散步。吃完飯,米爾德麗德把桌子收拾乾淨,然後走到窗戶邊站著。街上傳來人們打招呼的聲音、車水馬龍的聲音,還有遠處裊裊的手搖風琴聲,所有聲音都徐徐而上,傳入了他們耳中。
「我猜你今晚得學習吧,菲利普?」她眼巴巴地看著他。
「是該學習,不過也不是非學不可。怎麼了,你想讓我干點兒別的嗎?」
「我想出去逛逛。咱們能不能坐在電車頂上兜兜風呀?」
「隨你喜歡吧。」
「那我去戴帽子!」她快活地說。
這麼舒服的晚上是不可能待在室內的。孩子已經睡著了,可以安安心心地放在家裡。米爾德麗德說她晚上出去的時候都是把孩子一個人放在家裡,她從來沒醒過。等她戴上帽子回到起居室的時候,她整個人看上去都興高采烈的。她還趁機在臉上抹了點腮紅。菲利普還以為她是因為太興奮了,蒼白的臉頰上都泛起了淡淡紅暈。看見她高興得像個孩子,他心裡很受觸動,暗自責備自己最近對她太苛刻了。米爾德麗德一走到室外就高興得笑了起來。他們看見的第一輛電車是往威斯敏斯特橋去的,兩人直接就上去了。菲利普坐在車上抽著菸斗。他們看著擁擠的街道,正在營業的商店透出溫馨的燈光,人們在忙著採購第二天要用的東西。駛過一家叫坎特伯雷的歌舞劇院時,米爾德麗德興奮得叫了起來:「哦,菲利普,咱們進去吧!我有好幾個月沒上過劇院了。」
「我們可買不起池座,這你是知道的。」
「哦,我無所謂,坐頂層樓座我也開心。」
他們下車往回走了幾百碼,一直走到了劇院門口。只用每張六便士的價格就買到了很好的座位,也是高層樓座,但還不至於到頂,而且因為今晚天氣實在太好了,劇院裡還有很多空位。米爾德麗德興奮得兩眼發光,玩兒得痛快極了。她身上那種天真單純打動了菲利普。在菲利普眼裡她一直是個謎。她身上有些東西依然吸引著他,其實她也有很多很美好的品質,只是從小沒有得到良好的教養,日子又過得太艱難。他曾責怪她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其實她自己也無能為力;他曾要求她展現那些她並不具備的美德,這是他自己的錯。如果換一個無憂無慮的生活環境,她也許會是個迷人的姑娘。她完全不適合殘酷的生存鬥爭。菲利普望著她的側臉,她嘴唇微啟,臉上泛著柔和的紅暈,看上去竟像一個純真無瑕的處女。他心裡頓時湧起對她的無限憐憫,並且發自內心地原諒了她曾帶給他的傷害。劇院裡煙霧繚繞,熏得他眼睛疼,他提議提前離場,米爾德麗德一臉懇求地看著他,讓他看完了再走。他笑了笑同意了。她牽起他的手,一直握到了表演結束。散場後,他們跟著觀眾涌到擁擠的街上,米爾德麗德還不想回家。於是他們又一路溜達到威斯敏斯特橋路,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玩兒得這麼開心了。」她說。
菲利普心裡洋溢著幸福,他感謝命運讓他把心血來潮的想法付諸實踐,把米爾德麗德母女倆接到了他的公寓。看到她這麼快活又心懷感激,菲利普也很開心。最後她終於累了,他們跳上了一輛電車回家去。這會兒已經很晚了,等他們下了電車,拐進他們住的那條街時,路上已經一個人影都沒有了。米爾德麗德挽住菲利普的胳膊。
「這種感覺就跟以前一樣,菲兒。」她說。
她以前從來沒叫過他菲兒,只有格里菲斯才這樣叫他[350]。即便現在聽到這個稱呼,他的心還是一陣莫名地絞痛。他想起來他那時候有多麼想死,他當時痛不欲生,甚至認認真真地想過自殺。現在回想起來,一切都恍如隔世。想到過去的自己,他不禁莞爾一笑。現在他對她已經沒有任何感覺,有的只是無盡的憐憫。他們走到了家門口,走進起居室時,菲利普點燃了煤氣燈。
「孩子還好嗎?」他問。
「我這就進去看看。」
不一會兒她回到了起居室,說孩子一直都睡得很香甜,這是個不吵不鬧的乖寶寶。菲利普伸出手跟她道晚安。
「那就晚安了。」
「你這就要去睡了嗎?」
「已經快一點了。我現在已經不習慣熬夜了。」菲利普說。
米爾德麗德握住他的手,深深地凝視著他的眼睛,眼裡帶著淡淡笑意。
「菲兒,那天晚上你叫我搬來這裡住的時候,你說你只想讓我給你做飯什麼的,除此之外別無所求,我當時答應你了,但我心裡其實不是那樣想的。」
「是嗎?」菲利普把手抽了回來,「可我就是那個意思。」
「別這麼傻了吧唧的好嗎?」她哈哈笑了。
菲利普搖了搖頭。
「我是認真的。我對你沒別的要求,不然我是不會叫你住在這裡的。」
「為什麼?」
「我感覺我做不到。我也說不清這種感覺,只是那會毀了現在的一切的。」
她聳了聳肩。
「哦,好吧,隨便你的吧。我可不會跪在地上求你跟我那個,愛要不要。」
說完她走出起居室,哐的一聲把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