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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3:02 作者: (英)毛姆

  大約兩周後的一天傍晚,菲利普下了班從醫院回到家裡,敲了敲克朗肖的房門,見沒有回應,便推門走了進去。克朗肖正側身縮在床上,菲利普走到床頭,想看看他是睡著了,還是又一陣怒火攻心不能自已,結果卻驚訝地發現他的嘴巴是張著的。他碰了碰克朗肖的肩膀,頓時嚇得尖叫起來。他把手伸到他襯衫下面摸了摸他的心跳,不由得心裡一驚,不知所措。絕望中,他把一面鏡子舉到他嘴巴前面,這是他從別人那兒聽來的辦法。他突然害怕跟克朗肖的屍體獨處一室,身上的帽子和大衣都還沒脫,就飛奔跑到樓下的大街上,攔了輛馬車便往哈利街趕去。泰瑞爾醫生正好在家。

  「您能不能馬上跟我去一趟?克朗肖怕是死了。」

  「他要是死了我去了也沒用呀,你說是不是?」

  「您要是能去一趟的話我對您感激不盡。馬車就停在門口,只用半個鐘頭。」

  泰瑞爾醫生戴上帽子跟他上了馬車,在車上問了菲利普一兩個問題。

  「我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他看起來就跟平時差不多,」菲利普說,「我剛才進去的時候簡直驚呆了。想到他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唉!您覺得他那會兒知道自己要死了嗎?」

  他想到了克朗肖跟他說過的那些話。不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心裡有沒有湧起對死亡的恐懼。他想像著自己處在如此境地——知道自己死期已至,強烈的恐懼感襲來時,身邊連安慰他的人都沒有,一個人都沒有。

  「你看上去很難過。」泰瑞爾醫生說。

  他用那雙明亮的藍眼睛看著菲利普,眼神里不無同情。當他看見克朗肖的屍體時,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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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肯定已經死了好幾個鐘頭了,應該是在睡夢中去世的,有時候會這樣子。」

  屍體皺巴巴的,不堪入目,沒有一點人味兒。泰瑞爾醫生不動聲色地看著屍體,然後機械地掏出懷表。

  「好了,我得走了。我會叫人把死亡證明送過來的。你會跟他的親屬溝通吧?」

  「他應該沒有親屬了。」菲利普說。

  「葬禮的事兒呢?」

  「哦,我來安排。」

  泰瑞爾醫生瞟了他一眼,尋思著是不是也該出一兩鎊。他對菲利普的經濟狀況一無所知,也許他完全付得起這筆開支,這樣貿然提出來,他可能會覺得唐突吧。

  「好吧,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儘管告訴我。」他說。

  菲利普跟他一起下樓,在門口台階上道了別。接著他去電報局給厄普約翰拍了封電報,然後去了一家殯葬用品店。他每天去醫院都會路過這家店,店門口的櫥窗里擺放著兩副樣品棺,櫥窗上掛著塊黑布,黑布上印著幾個銀色大字:實惠快捷又體面。他的目光經常被這幾個字吸引過去,每次都覺得這句標語很好笑。殯儀員是個矮胖的猶太人,蓄著一頭又長又油的黑色捲髮,穿著一身黑衣服,胖乎乎的手指上戴著一枚大鑽戒。他接待客人的態度有些古怪,既有一種性格中天生的張揚,又有一種符合職業身份的克制。他一眼就看出來菲利普非常無助,保證會馬上派一個女人過去幫忙。他建議辦一場隆重的葬禮,菲利普拒絕了這個提議,又感覺殯儀員好像覺得他有些小氣,他臉上有些下不來。在這種事情上討價還價實在說不過去,最後他只好打腫臉充胖子,同意了一個很貴的方案。

  「我非常能理解,先生,」殯儀員說,「您一點兒也不想顯擺——我也不贊成鋪張浪費——但您還是想辦得體體面面的。您就把這事兒交給我吧,只要能照顧到該有的規矩和體面,我會怎麼便宜怎麼來的。您看,我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

  菲利普回到家裡吃晚飯,正吃著,店裡派的女人過來收拾屍體了。不一會兒,他收到了倫納德·厄普約翰發來的電報。

  驚愕萬分,悲痛不已。外出用餐中,今晚不能前來。明早過來。深表同情。

  厄普約翰

  不一會兒,那個女人敲了敲起居室的房門。

  「先生,我這邊兒已經弄好了。您要不要過來看一下?」

  菲利普跟著她走了過去。克朗肖仰面躺著,眼睛合上,雙手虔誠地疊放在胸前。

  「按理說得有些花兒才行,先生。」

  「我明天去買一些。」

  女人心滿意足地看了屍體一眼。她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於是把袖子放了下來,然後摘掉圍裙,戴上軟帽。菲利普問她要多少錢。

  「有些人給我兩先令六便士,有些人給我五先令,先生。」

  菲利普很不好意思地付了她少於五先令的錢。她道謝時沒有表現得過分熱情,因為他現在理應很悲傷,淡淡道個謝比較合適,然後她就走了。菲利普回到起居室,把晚餐吃剩的東西收拾了,然後就坐下來讀沃爾沙姆寫的《外科學》。他發現他很難集中精力,心裡莫名地不安。樓道上有一點兒響動都能嚇得他跳起來,心臟快要從胸口跳出來。隔壁房間的那具屍體讓他害怕,那曾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現在卻什麼也不是了。周圍寂靜的空氣好像是活的,仿佛有什麼神秘的事情正在這寂靜中發生;死亡盤踞在這間屋子裡,陰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菲利普突然對這個曾是他朋友的東西感到萬分恐懼。他硬著頭皮想要讀下去,可是很快就絕望地把書推開。讓他難以平靜的是,剛剛結束的這條生命是多麼徒勞。克朗肖是死是活並不重要,就算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切也還是一樣。他想像著年輕時候的克朗肖:身材修長,步履輕盈,腦袋上還有頭髮,他躊躇滿志,充滿希望——著實得費一番工夫才能想像出這樣的畫面。菲利普奉行的人生準則——從心所欲,同時留心警察——並沒有發揮出很好的作用。克朗肖正是因為遵循了這條準則,他的人生才一敗塗地,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場。這樣看來,本能是不可信的。菲利普感到困惑,他問自己如果這條準則沒有用,那還有什麼其他準則?為什麼人們這樣行動而不是那樣行動?人都傾向於感情用事,然而感情有好有壞,把人帶向成功還是毀滅似乎也純屬偶然。生活就像一團解不開的亂麻,芸芸眾生四處奔波,被自己也不知曉的力量驅趕著,已經忘記了奔波的意義,仿佛只是為了奔波而奔波著。

  第二天早上,厄普約翰出現在了他家門口,手裡拿著個月桂花環。他打算用這個花冠為死去的詩人加冕,並且對這個主意很自得。他不顧菲利普無聲的抗議,試著把花環戴在克朗肖的禿頭上。可想而知,效果十分怪異,那隻花環就像低俗喜劇演員帽檐上那圈花里胡哨的裝飾。

  「那就放在他心臟的位置吧。」厄普約翰說。

  「那是他的胃。」菲利普冷冷地說。

  厄普約翰淡淡一笑。

  「只有詩人才知道詩人的心臟在哪兒。」他回答。

  兩人回到起居室,菲利普跟他說了一下葬禮的安排。

  「我希望你不惜重金把這事兒辦好。我想讓靈車後面跟一長串空的四輪大馬車,馬頭上要戴高高的翎毛,走起來的時候翎毛就跟著一點一點地,另外還要安排一大隊哭喪人員,他們的帽子上要有長長的彩帶。我喜歡所有馬車都空著的感覺。」

  「鑑於葬禮的費用顯然會落到我頭上,而我現在又不是腰纏萬貫,所以我已經要求一切從簡了。」

  「我親愛的老弟啊,那你為什麼不乾脆給他搞個窮人葬禮[324]呢?這樣一個子兒都不用花,而且好歹還有些詩意嘛。你呀,骨子裡就是個庸俗的人。」

  菲利普的臉微微一紅,但他什麼也沒說。第二天,他跟厄普約翰坐著他訂的唯一的四輪馬車,跟在克朗肖的靈車後面往墓地駛去。勞森沒辦法過來,只送了個花圈。為了不讓棺材面上看起來太空,菲利普也買了對花圈。回去的路上馬車夫一路快馬加鞭。菲利普累得跟條狗一樣,很快就在車上睡著了,剛睡了一會兒就被厄普約翰說話的聲音給吵醒了。

  「幸好詩集還沒出來。我覺得我們最好晚一點兒再出版,我可以趁這個時間寫一篇序言。去公墓的路上我就在琢磨該怎麼寫了,我覺得我肯定能寫出一篇很好的文章。總之我打算先給《星期六報》寫一篇。」

  菲利普沒有回答,車廂里一陣沉默。厄普約翰終於忍不住又說了一遍:「依我看哪,稿子寫出來了就不要浪費。我會先給一家報刊寫一篇評論文章,之後可以直接把這篇文章作為序言。」

  菲利普留意著最近的月刊,幾個星期後,厄普約翰的文章出來了。這篇文章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很多家報紙競相引用。文章確實寫得很好,傳記性質並不太明顯,因為沒有人熟悉克朗肖早年的生活,但這依然不失為一篇文筆精美、情感細膩、語言生動的佳作。倫納德·厄普約翰以自己繁複綺麗的文風,把克朗肖在拉丁區談天說地、吟詩作賦的畫面描繪得格外雅致。克朗肖儼然成了一代風流人物,被稱為英國的魏爾倫。當他寫到克朗肖窮困潦倒的人生盡頭,寫到蘇活區那間破舊的小屋時,他那斑斕的辭藻鍍上了令人震顫的莊重色彩,浮誇冗長的詞語也飽含憐憫之情。他還含蓄而低調地寫到了另一件事情——他在文中暗示本不想提及此事,以免有自誇之嫌,可是與其諱莫如深,不如大方分享,以饗讀者:他曾試圖把詩人轉移到一個鄉間農舍,那間農舍位於繁花滿樹的果園,在忍冬花叢中若隱若現。結果一個毫無同情心的傢伙好心辦壞事,竟把詩人帶到了庸俗體面的肯寧頓!他用一種克制的幽默口吻把肯寧頓描述了一番,之所以這種幽默有所克制,是因為他嚴格遵循著托馬斯·布朗爵士的用詞。接著他用微妙的諷刺筆觸講述了詩人臨終前最後幾個星期的情形,他是如何忍耐一個好心卻笨拙的青年學生一廂情願的照顧;這位聖徒般的流浪漢在彌留之際,身陷那種無可救藥的中產階級的環境,又是多麼令人扼腕嘆息。「美自灰燼出」,他引用了《以賽亞書》的一句經文[325]。被放逐的詩人竟死在一個如此庸俗體面的地方,這是多麼巨大的諷刺;這讓他想到了死在法利賽人[326]當中的耶穌基督,藉助這一類比,他又筆走龍蛇,洋洋灑灑地寫下了一個優美的段落。接著他寫到了一個朋友——出於良好的修養,他只簡單提示了一下這位如此有詩情畫意的朋友是誰——將一個月桂花冠放在了死去的詩人的胸口,那失去了生命氣息卻依然美麗的雙手,撩人地歇息在阿波羅的月桂樹葉上[327];樹葉散發著藝術的芬芳,比黝黑的水手從瑰麗神秘的中國帶來的翡翠更為鮮綠。最後為了形成絕妙的對比,他在文末描述了詩人那中產階級式的平庸無奇、毫無詩意的葬禮,而這位詩人本應要麼像王子一樣厚葬,要麼像乞丐一樣入土。這是最後的致命一擊,是腓力斯丁人[328]對藝術、對美、對人類精神財富的最終勝利。

  倫納德·厄普約翰從來沒寫過這麼好的文章。這篇文章堪稱奇蹟,文風典雅且極富魅力,字裡行間充滿悲憫之情。他在行文過程中把克朗肖最好的詩作全都引用了一遍,以至於當詩集問世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多大的意義。不過厄普約翰卻藉此聲名大噪,在文壇的地位一日千里,從此成為了不容忽視的評論界大師。之前他看上去有些冷漠,可是他寫的這篇文章卻散發著人性的溫暖,有著無窮無盡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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