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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2:49 作者: (英)毛姆

  新年伊始,菲利普成了手術門診部的助手。工作性質還是跟之前那份實習一樣,只不過比起藥學,外科學跟病人的接觸更為直接。其實大多數病人得的無外乎兩種疾病,由於軟弱的公眾談性色變,卻又對性事樂此不疲,這兩種疾病才得以廣泛傳播。菲利普在一位助理外科醫生手下當助手。這人叫雅各布斯,長得矮矮胖胖,頭上已經謝頂了。他精力充沛,性格活潑,嗓門很大,說話帶一口倫敦腔。他在學生中間口碑不太好,大家都說他這人「很缺德」,不過他作為外科醫生和老師都是一把好手,所以有些人就自動忽略了這一點。他特別喜歡亂開玩笑,對病人和學生都「雨露均沾」,尤其喜歡讓他的助手們出洋相。這其實並不太難,因為這些愣頭青啥也不懂,在他面前總是緊張兮兮的,回答問題的時候還得敬他三分。在值班室坐診的那些下午他比助手們過得開心多了,有事沒事就拿他們開涮,特別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中招的學生還得擠出個笑臉跟著傻笑。有一天門診部來了個跛腳的小男孩,他父母想看看能不能做一些矯治。雅各布斯先生轉身對菲利普說:

  「凱利,你最好接一下這個病例。你應該對這個課題略知一二吧。」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菲利普的臉唰的一下紅了,因為他不僅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了這句話,還明顯是用戲謔的口吻說的。助手們迫於他的淫威都諂媚地笑了。其實這確實是他進入醫學院以來就迫切關注的一個課題,他把圖書館裡治療各種畸形足的書全都看了個遍。他讓那個男孩把那隻跛腳的鞋襪脫了。男孩十四歲,長著短翹的獅子鼻和一雙藍眼睛,臉上有很多小雀斑。他父親解釋說他們想看看有沒有矯正的可能,不然這會極大地妨礙他將來謀生。菲利普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孩子。他性格很活潑,一點兒也不害羞,一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舉止有些放肆,他父親時不時就要呵斥他一下。男孩對自己的跛腳很感興趣。

  「只是為了好看而已啦,你懂的。」他對菲利普說,「我覺得一點兒都不礙事。」

  「安靜點兒,厄尼,」他父親呵斥道,「你怎麼這麼多廢話!」

  菲利普檢查了一下男孩的跛腳,用手慢慢滑過那奇形怪狀的表面。他不懂為什麼這孩子一點兒都不覺得羞恥,而他總是被這種感覺壓得喘不過氣來。為什麼他就不能像這個男孩子那樣,用一種超然的態度來看待自己的殘疾呢?不一會兒,雅各布斯先生走了過來。男孩坐在躺椅邊上,雅各布斯先生和菲利普分別站在他兩邊,學生們聚攏過來圍成了一個半圓。雅各布斯以他慣有的精彩論述,對這隻跛腳做了番簡單生動的講解,他講到了跛腳的種類,以及不同的構造會形成哪些不同的跛足形狀。

  「我猜你的是馬蹄足吧?」他突然轉頭對菲利普說。

  「對。」

  菲利普感覺同學們全都齊刷刷地看著自己,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然後又在心裡罵自己怎麼還是改不掉這個毛病。他感覺掌心裡已經沁出了汗珠。雅各布斯繼續滔滔不絕地往下講,多年的行醫經驗讓他練就了口若懸河的本事,同時他也表現出了極為出眾的洞察力。但是菲利普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他只希望這傢伙趕緊講完。突然,他聽見雅各布斯在跟他說話。

  「你不介意脫一下襪子吧,凱利?」

  他像觸電一樣渾身一顫。他真想當場叫這個醫生見鬼去!可是他沒勇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發脾氣,怕只會招來他無情的嘲笑。他只好逼著自己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

  「一點兒也不介意。」他說。

  他開始坐下來解鞋帶,手指卻不停顫抖著,他感覺這個結永遠都解不開了。他想起了上學時被人逼著把腳露出來的情景,也想起了那種滲入骨髓的痛苦。

  「瞧他這腳,保養得乾乾淨淨白白嫩嫩的。」雅各布斯用他那刺耳的倫敦腔說道。

  在場的學生都咯咯笑了。菲利普發現那個男孩也低下頭,好奇地盯著他的腳看,生怕錯過什麼好戲似的。雅各布斯把菲利普那隻跛腳拿在手上,然後說:

  「喏,跟我想的一樣。你這腳應該動過手術吧,我猜是小時候動的吧?」

  他又繼續滔滔不絕地講解菲利普這種類型的跛腳。學生們都彎下腰想看個仔細,有兩三個人在雅各布斯放手之後,又拿起他的跛腳翻來覆去地檢查了一遍。

  「好好看個夠吧。」菲利普面帶微笑,話裡帶刺地說。

  他真想殺了這幫人!要是能拿把鑿子(他不知道為什麼腦子裡偏偏冒出來這個工具)捅進他們的脖子裡,那該有多解恨啊!人真是禽獸不如的東西!要是他相信地獄的存在就好了,這樣他就能想像他們在地獄中備受煎熬的樣子來安慰自己了。這時,雅各布斯把關注點轉移到了治療上。他開始講解畸形足的治療方法,既是講給孩子的父親聽,也是講給學生們聽。菲利普默默穿上襪子,系好鞋帶。最後他終於講完了,不過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他轉身對菲利普說:

  「我覺得你可以考慮動個手術。當然了,我不可能給你一隻正常的腳,不過我還是能做點兒什麼。你可以考慮考慮,什麼時候想休假了,就直接來醫院動個手術唄。」

  菲利普也經常問自己還能不能矯治,可是只要一提到他的跛腳他就很反感,所以他從來沒問過醫院裡任何一個外科醫生的意見。他讀過的那些文獻告訴他,不管小時候動過什麼手術,都不太可能會有多大的效果,因為那時候的治療技術沒有現在這麼發達。可是如果動了手術能穿上正常一點兒的鞋子,走路也沒那麼跛的話,還是值得一試的。他想到他小時候曾拼命祈求奇蹟降臨,伯父還跟他保證只要心誠則靈。想到這些他不禁慘然一笑。

  「我那時候真是天真得可以。」他心想。

  二月快結束的時候,克朗肖的病情明顯惡化。他已經起不來床了,每天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屋裡的窗戶一秒鐘都不讓打開,還死活不肯去看醫生;他也不怎麼吃東西,只是嚷著要抽菸,要喝威士忌。菲利普知道這兩樣東西對他來說無異於砒霜,可是他給出的理由讓人無法反駁。

  「我知道這樣等於自殺,我不在乎。你已經警告過我了,你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了,我選擇無視你的警告。現在趕緊去拿酒來,你這個該死的!」

  每個星期都有那麼兩三次,倫納德·厄普約翰會飄然而至。他那副樣子就像一片枯死的樹葉,所以用「飄然而至」這個詞再合適不過了。他現年三十有五,看上去弱不禁風,蓄著一頭暗淡的長頭髮,臉色白得像紙一樣,一看就是那種長年深居簡出的人。他經常戴著頂帽子,類似非國教徒牧師戴的那種。菲利普不喜歡他,因為他總是一副屈尊紆貴的樣子,尤其受不了他滔滔不絕地大發議論。厄普約翰喜歡聽自己說話,根本察覺不到聽的人有沒有興趣,而這應該是一個好的講敘者必須具備的基本素養。他也意識不到他講的那些東西別人早就知道了,總是字斟句酌地告訴菲利普要怎麼欣賞羅丹、阿爾貝·薩曼[322]以及賽薩爾·弗蘭克[323]。菲利普請的那個鐘點工只有早上會過來一個鐘頭,他又一整天都得待在醫院裡,所以克朗肖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在家。厄普約翰說他覺得應該有人在家裡陪著克朗肖,但他明知道菲利普沒空,又不肯主動承擔起這個任務。

  「這麼偉大的詩人這樣孤零零地躺在那裡,想想都覺得糟心。唉,他死的時候身邊可能一個人都沒有。」

  「很可能是這樣的。」菲利普說。

  「你這人怎麼這麼冷血!」

  「那要不你過來唄,每天就在這裡工作,這樣你就可以隨時照顧他了。」菲利普冷冷地說。

  「我?親愛的老弟,我只能在熟悉的環境裡工作,再說我經常要往外面跑。」

  還有件事讓厄普約翰有點不爽,他覺得菲利普不該把克朗肖搬到自己家。

  「我真希望你把他留在了蘇活區。」說著他那瘦長的雙手一揮,「那個髒兮兮的閣樓有種浪漫氣息,就算是搬到威平或者肖爾迪奇,我都還勉強可以接受,可是你怎麼能把他搬到肯寧頓這種這麼體面的地方呢!一個詩人怎麼能死在這種地方!」

  克朗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菲利普得時刻提醒自己這是他的病引起的,這才控制得住自己的脾氣。有時候,厄普約翰過來而菲利普還沒有回來,克朗肖就會跟厄普約翰控訴他的「種種惡行」,厄普約翰在一邊揚揚得意地聽著。

  「說白了,凱利這人就是沒什麼美感,」他微微一笑說,「他骨子裡就是個中產階級。」

  厄普約翰經常對菲利普冷嘲熱諷,菲利普每次跟他打交道都得動用極大的自制力。有天晚上他終於忍無可忍了。那天他在醫院裡忙了一天,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他正在廚房給自己泡茶,厄普約翰走過來跟他說,克朗肖抱怨他非要讓他去看醫生。

  「一個偉大的詩人願意在你身邊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你不覺得這是你三生有幸嗎?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嗎?你應該儘自己一切所能來背負這巨大的責任。」

  「這種三生有幸的事情我還真是消受不起。」菲利普冷冷地說。

  每次只要一提到錢的事,厄普約翰就會表現出淡淡的鄙夷。這個話題總是能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經。

  「克朗肖看淡生死,態度超然,你卻非要逼人家去看醫生,這不是破壞美感嘛。就算你自己感受不到其中的微妙,也要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嘛。」

  菲利普的臉黑了下來。

  「走,咱們去找克朗肖說個清楚。」他冷冷地說。

  這位偉大的詩人正躺在床上看書,嘴裡叼著個菸斗。空氣里有股霉味兒,即便菲利普經常收拾房間,這裡看上去還是亂七八糟的,好像不管克朗肖走到哪裡,哪裡就會變成這副德行。看見他們倆進來了,克朗肖摘掉了眼鏡。菲利普這會兒正火冒三丈。

  「厄普約翰說你一直在跟他抱怨我,說我硬要你去看醫生。」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讓你看醫生嗎?因為你說不定哪天就死了,如果沒有請醫生看過,我就拿不到你的死亡證明。到時候還得做屍檢調查你到底是怎麼死的,而且所有人都會怪我沒有給你請醫生。」

  「這我還真沒想到呢,我還以為你讓我看醫生是為了我好呢,現在看來是為了你自己好,那就看唄,你高興什麼時候看就什麼時候看。」

  菲利普沒有答話,只是微微聳了聳肩,幅度小得幾乎無法察覺。克朗肖看著他咯咯笑了。

  「別黑著個臉了,親愛的。我知道你千方百計想為我好,我心裡有數。咱就看看醫生吧,說不定還真有的治呢,不管怎麼說,至少能給你點兒安慰。」說完他看著厄普約翰,「倫納德,你他媽這個大傻瓜,你就不能饒了這小子嗎?攤上我這麼個病號已經夠他受的了。我還不知道你嗎?等我死了,你只會給我寫一篇漂漂亮亮的文章,別的啥也不會幹。」

  菲利普第二天就去找泰瑞爾醫生,他感覺他是會對這種故事感興趣的人。泰瑞爾醫生一忙完白天的工作就跟菲利普去了肯寧頓。他的結論跟菲利普一樣:這人已經沒救了。

  「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把他帶到醫院去,」他說,「給他安排一間小病房。」

  「他死也不會答應的。」

  「你是知道的,他隨時都有可能咽氣,要不然就是肺炎復發。」

  菲利普點了點頭。泰瑞爾醫生又叮囑了幾句,還說只要有需要隨時都可以叫他過來,走之前還留了地址給菲利普。菲利普回到克朗肖屋裡,發現他正在靜靜地讀書。他連問都懶得問醫生說了些什麼。

  「小子,你現在滿意啦?」他問。

  「我猜你說什麼也不會做泰瑞爾醫生囑咐的那些事情吧?」

  「說什麼也不會。」克朗肖看著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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