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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2:46
作者: (英)毛姆
克朗肖在準備出版詩集。他的朋友們已經催了他好幾年了,但他這人實在是太懶了,讓他去搞那些出版的手續簡直比登天還難。每次別人極力勸說的時候,他就說對詩歌的熱愛已經從英國的土地上消亡了。想想看,多年的思想結晶和筆耕不輟才換來薄薄一本詩集,評論家草草寫幾句輕蔑的評語,到處都是堆積如山的同類作品,一年到頭就賣出去二三十本,剩下的全都變成了紙漿,值得嗎?他早就耗盡了成名的欲望。所謂名氣跟世間萬物一樣,都只是一場幻夢。不過這回有個朋友主動幫他挑起了出版的擔子。這人是個文化人,名叫倫納德·厄普約翰,菲利普跟克朗肖在拉丁區的咖啡館見過他一兩次。他在英國是個名氣響噹噹的評論家,被公認為法國現代文學在英國的代理人。他曾在法國旅居多年,他接觸的那些文學精英把《法國信使》辦成了當時最有活力的文學刊物。他只是把這些人的觀點用英語複述一遍,就在英國贏得了具有獨創性的名聲。菲利普讀過他的一些文章。他的風格是通過亦步亦趨地模仿托馬斯·布朗爵士[319]建立起來的。他好用精雕細琢的平衡句以及廢詞和綺麗的詞語,這讓他的文章看起來很有個性。他誘使克朗肖把他寫的那些詩全都給他,發現足夠出一本厚薄適中的詩集了。他跟克朗肖保證他會動用他在出版社當中的影響力。克朗肖最近很缺錢。自從生病,他發現要想好好坐下來工作比以前更難了,掙的那幾個子兒只勉強夠他買酒喝。沒過多久厄普約翰就給他寫了封信,說這家那家出版社都覺得他的詩很好,但是不值得出版,克朗肖這才開始對這件事上心了。他寫信告訴厄普約翰他急需這筆稿費,並且催促他大力尋找出版商。眼看著就要撒手人寰了,他想在身後留下一本出版的作品,而且他潛意識裡覺得自己確實寫出了一些偉大的詩歌。他覺得他會像一顆文壇新星一樣橫空出世。這些美麗的珍寶他默默珍藏了一輩子,現在就要告別人世了,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也沒有用處了,他要不屑一顧地把它們丟給世人——這種行為確實有幾分瀟灑。
而他之所以決定來英國,就是因為厄普約翰說有個出版社同意幫他出版。厄普約翰甚至還奇蹟般地說服了對方先預付十鎊的版稅。
「聽好了,這只是預付版稅,」克朗肖對菲利普說,「彌爾頓總共也才拿了十鎊而已[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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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普約翰保證會為他的詩寫一篇署名的評論文章,還會動員他那些寫書評的朋友大力捧場。克朗肖裝作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但其實一看就知道他心裡高興得不得了——他覺得他會在文壇上引起轟動。
有一天,菲利普跟克朗肖約好在那家快要倒閉的餐館吃飯,到了那裡卻遲遲不見克朗肖,他可是頓頓飯都在這裡吃的。菲利普跟店裡的人一打聽,才發現他已經三天沒來過了。他隨便吃了點兒東西就往克朗肖第一次寄信給他的地址走去,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海德街。街上到處是密密麻麻、破破爛爛的房子,很多房子的窗戶都已經破了,用撕成條的法語報紙亂糊一氣;房門也已經很多年沒有刷過漆了;底樓有很多破舊的小鋪子,像是洗衣店、修鞋攤、文具店之類的。孩子們穿著破爛衣服在馬路上玩耍,一架舊手搖風琴機械地奏著一支低俗的小曲。菲利普敲了敲克朗肖住的那棟樓的大門(樓底有一家賣廉價甜食的鋪子),一個繫著一條髒圍裙的法國老太太把門打開了。菲利普問她克朗肖在不在家。
「哦,是的,頂樓上住了個英國人,背陰那間。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你想找他的話就上去看看吧。」
樓道里只有一盞煤氣燈照亮,房子裡有股令人作嘔的臭味。菲利普上樓時,有個女人從一樓的一個房間裡走出來,一臉狐疑地打量著他,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頂樓有三扇門,菲利普敲了其中一扇,沒有回應,又敲了一遍,還是沒有回應。他擰了擰門把手,發現上了鎖。他換了一扇門敲了敲,還是沒有回應,他又擰了一下把手,門開了。屋子裡黑黢黢的。
「誰啊?」
他聽出來這是克朗肖的聲音。
「凱利。我可以進來嗎?」
克朗肖沒有回答,他徑直走了進去。屋裡的窗戶關著,一股臭氣撲面而來。只有街上的弧光燈漏進來一點兒光線。屋子很逼仄,兩張床首尾相連擺在一起,一個洗漱台外加一把椅子,就把房間擠得滿滿當當,要往裡走幾乎沒地下腳。克朗肖躺在靠窗那張床上一動不動,只是低聲笑了笑。
「把蠟燭點上唄。」他說。
菲利普劃著名一根火柴,發現床邊的地板上有一個燭台。他點燃蠟燭,把燭台放到洗漱台上。克朗肖一動不動地仰面躺著,他穿著一身睡袍,看上去非常古怪,禿了的頭頂露在外面,看著有些尷尬。他面色土黃,像個死人似的。
「我的天哪,老兄,你看上去病得很嚴重。這裡有人照顧你嗎?」
「喬治每天早上上班前會拿瓶牛奶給我。」
「喬治是誰?」
「我叫他喬治是因為他的名字叫阿道夫,他跟我一起住在這間富麗堂皇的公寓裡。」
菲利普這才注意到另外那張床被人睡過,被褥什麼都還亂七八糟的,枕頭已經被枕得發黑了。
「你是說這房間是你跟別人合租的?」
「合租怎麼了?在蘇活區租房很花錢的。喬治是個招待,每天早上八點出門,打烊的時候才回來,一點兒都不會礙著我。而且我們倆晚上都睡不好,聽他講他的人生故事,正好幫我打發晚上的時間。他是瑞士人,我一直都挺喜歡招待的,他們看待生活的眼光很有意思。」
「你在床上躺了多久了?」
「三天。」
「你是說你這三天什麼東西也沒吃,就只喝了一瓶牛奶?你為什麼不寫信給我呢?想到你一整天躺在這裡,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我就覺得好難受。」
克朗肖呵呵笑了幾聲。
「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真的很難過。我親愛的小伙子啊,你的心腸可真好。」
菲利普臉紅了。他知道他一看到這間可怕的屋子,看見可憐的詩人淪落到這步田地,臉上肯定寫滿了驚愕和難過。克朗肖看著他,溫和地笑著說:
「我還住得挺開心的呢。你瞧,這是我那本詩集的校樣。別忘了,我對別人受不了的生活一向都安之若素。如果你的夢境能讓你成為時間和空間的主宰,人生的種種境遇又算得了什麼呢?」
校樣就放在他的床上,由於躺在黑暗中,他只能把兩隻手放在上面摩挲。他把校樣遞給菲利普看,眼睛裡閃爍著光芒。他翻著清脆的書頁,看著上面清晰工整的鉛字,高興得像個孩子。他還朗讀了其中一節詩。
「怎麼樣,還不壞吧?」
菲利普想到了一個辦法,雖然這樣做會增加他的開銷,而且以他目前的經濟狀況,哪怕多花一個子兒都承受不了,可是眼下這個情況他也顧不上省錢了。
「我說,我真不忍心讓你住在這裡。我住的地方剛好多出來一個房間,裡面現在什麼家具也沒有,不過我隨便就能找人借一張床給我。你要不就跟我住一段時間吧,還能把這裡的房租錢省下來。」
「哦,我親愛的小伙子,你肯定會要我把窗戶打開的。」
「你要是喜歡的話,可以把屋裡每一扇窗戶都封起來。」
「我明天就沒事兒了。本來我今天就可以起來的,只是懶得動而已。」
「既然這樣,搬家肯定就不成問題了。到時候你要是身體不舒服了,就可以直接去床上休息,我會照顧你的。」
「要是這樣能讓你高興的話,那我就搬過去吧。」說著他有氣無力地笑了笑,看得出來他還是有些高興的。
「那太好了。」
菲利普說好第二天就過來接他。他從早上繁忙的日程中擠出了一個小時來幫他搬家。到那兒的時候他發現克朗肖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出發了。他戴著帽子,穿著大風衣坐在床上,一隻小小的破旅行箱裡裝著打包好的衣服和書。旅行箱就放在他腳邊的地板上,他看上去就像坐在車站的候車室里。菲利普一看見他就忍不住笑出了聲。他們坐上一輛四輪馬車往肯寧頓駛去,一路上車窗都關得嚴嚴實實。菲利普把他安頓在了自己的房間。他一大早就出去買了個二手床架、一個便宜的大木箱,還有一個穿衣鏡,準備放在空房間裡自己用。克朗肖把東西一放好就開始校對詩集。他整個人狀態好多了。
克朗肖得那種病的一個症狀就是脾氣會變得很暴躁,但除此之外,菲利普發現他還是很好相處的。他每天上午九點有課,要到晚上才見得到他。回來後他會做點兒晚飯,都是些殘羹冷炙,有一兩次還說服了克朗肖跟他一起吃。不過克朗肖非常躁動,在家裡是待不住的,他一般更喜歡去蘇活區最便宜的館子隨便吃點兒。菲利普讓他去泰瑞爾醫生那裡看看,他說什麼也不肯,因為他知道醫生肯定會讓他戒酒,他是死也不會戒酒的。每天早上他都難受得要命,整個人病懨懨的,但是中午一杯苦艾酒下肚,他就馬上又活過來了,等他半夜回到家裡的時候,他又可以像菲利普剛認識他的時候那樣滔滔不絕、語驚四座了。他的詩集已經校對完畢,開春就可以跟其他出版物一起問世了。那時候,讀者們應該已經從鋪天蓋地的聖誕讀物[321]里緩過勁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