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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2:40 作者: (英)毛姆

  年末將至,菲利普在門診部的三個月實習也快結束了。有一天,他收到了勞森從巴黎寄來的一封信。

  親愛的菲利普:

  克朗肖人在倫敦,他應該會很高興跟你見一面的。他現在住在蘇活區海德街43號,我不知道這地方在哪兒,不過你應該找得到的。拜託你照顧他一下吧,他最近真是時運不濟。他會告訴你他最近在忙些什麼的。巴黎還是老樣子,跟你在的時候沒什麼差別。克拉頓回來了,不過這傢伙已經無可救藥了,他跟所有人都吵翻了。就我所知,他現在身無分文,住在植物園過去幾步路遠的一間小畫室里,還是不肯讓任何人看他的作品。他從來不露面,所以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幹嗎。也許他是個天才吧,不過也許他已經瘋了。對了,我前幾天碰到了弗拉納根,他正帶著太太在拉丁區轉悠。他已經放棄了藝術,現在在做按扣生意,看樣子是個腰纏萬貫的有錢人。他太太長得很漂亮,我準備給她畫一張肖像。換作是你的話,你會問他們收多少錢?我不想獅子大開口嚇著他們,可是萬一人家很樂意給個三百鎊,我也不想傻兮兮地開價一百五十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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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遠的朋友

  弗雷德里克·勞森

  菲利普給克朗肖寫了封信,然後收到了下面這封回信。這封信寫在半截普通的便箋紙上,信封很薄,髒兮兮的,就算是寄來的路上弄髒了也不至於髒成這樣。

  親愛的凱利:

  我當然還記得你,我記得可深了。我感覺是我拉了你一把,把你從絕望的深淵[316]里救了出來,免得你像我這樣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我很樂意跟你見面。我一個異鄉人待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被周圍的庸人俗漢推來搡去,毫無樂趣可言。咱們見了面聊聊巴黎該有多好啊。我就不請你來我這兒看我了,因為寒捨實在不適合接待皮爾貢先生[317]傑出的同行。迪恩街有一家名曰好快活[318]的餐館,你可以在那裡找到我,我每晚七點到八點都會在那裡吃頓便飯。

  誠摯的朋友

  J. 克朗肖

  收到信的當天他就去找克朗肖了。信上提到的那家餐館只有一個小房間,是那種最低檔的餐館,克朗肖是這裡唯一的客人。他坐在角落裡,遠遠地躲開穿堂風,還是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大風衣(菲利普就沒見他穿過別的衣服),還是戴著那頂圓頂硬禮帽。

  「在這兒吃飯就是圖清靜。」他說,「這家館子快倒閉了。來這兒吃飯的都是些妓女,還有一兩個失業的招待。店家打算關門大吉了,這兒的東西簡直難以下咽。不過他們走霉運,我可就撿便宜了。」

  克朗肖面前放著一杯苦艾酒。從他們倆第一次見面到現在已經三年了,克朗肖看上去像變了個人,菲利普不禁大吃一驚。他以前一直很胖,可是現在整個人乾癟蠟黃,脖子上是層層疊疊的皺紋,衣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就像隨便套了件別人的衣服,領子大了三四個碼,顯得他整個人更加邋遢。他的兩隻手一直哆嗦個不停,菲利普不禁想到那滿紙彎彎扭扭、潦草凌亂的字跡。克朗肖顯然病得很重。

  「我現在吃得很少,」他說,「早上都難受得不行。今晚我就打算喝點兒湯,再吃點兒奶酪。」

  菲利普的眼睛不知不覺望向了那杯苦艾酒,克朗肖見狀嘲弄地看了他一眼,把他還沒說出口的勸告全都擋了回去。

  「你在心裡對我做了診斷,覺得我完全不應該喝苦艾酒。」

  「你明顯得了肝硬化。」菲利普說。

  「是的,很明顯。」

  克朗肖目不轉睛地看著菲利普,放在以前,這種眼神總是讓菲利普覺得自己極其狹隘。他的眼神好像在說:你心裡想的東西全寫在臉上了,看見你這樣子我就心煩;你想說的那些話我全都同意,既然這樣就免開尊口了吧。菲利普換了個話題。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巴黎?」

  「我不打算回巴黎了。我快死了。」

  他那自然而然的語氣把菲利普嚇了一跳。他想了好幾種回應的話,卻發現都是徒勞。他知道克朗肖已經是個垂死之人了。

  「那你打算在倫敦安頓下來嗎?」他只好弱弱地說了一句。

  「倫敦對我來說算什麼?我在這裡就像缺水的魚一樣。我走在擁擠的街道上,被人群推搡著,就像穿行在一座死城裡。我覺得我不能死在巴黎,我想死在自己的同胞中間。也不知道是什麼隱秘的天性,在我人生的終點又把我拉回來這裡。」

  菲利普知道克朗肖有一個同居的女人,也知道他還有兩個髒得發黑的孩子,但是克朗肖從來沒跟他提起過他們,他也不喜歡談論這個話題。菲利普很好奇他們怎麼樣了。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說你快要死了。」他說。

  「兩年前的冬天我得了肺炎,當時他們說我能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蹟。我好像特別容易得這種病,只要再復發一次我就沒命了。」

  「哦,瞎說!你哪裡病得那麼嚴重!只要小心預防就可以了。你為什麼不戒酒呢?」

  「因為我選擇不戒。如果一個人願意為自己的行為承擔一切後果,那他想做什麼都無所謂。我就是願意承擔一切後果。你口口聲聲讓我戒酒,可這已經是我現在唯一的樂趣了。要是沒了酒,你覺得生活對我來說還有意義嗎?你知道我喝苦艾酒的時候有多幸福嗎?不喝酒我就心痒痒,喝的時候我每一滴都會好好品味,喝完之後我感覺我的靈魂暢遊在難以言喻的幸福中。你覺得這很噁心,因為你是個清教徒,你心裡鄙視所有的感官享受,然而感官享受是最強烈最細膩的。老天爺賜給我敏銳的感官,我也沒有浪費它們,我這輩子都在全心全意地享受感官之樂。現在我要付出代價了,我也準備好付出代價了。」

  菲利普凝視了他一會兒。

  「你不害怕嗎?」

  克朗肖有一會兒沒有說話,好像在仔細思考他的答案。

  「有時候會,一個人的時候。」他看著菲利普,「你以為這就是對我的懲罰嗎?你錯了。我並不害怕我的恐懼。基督教教導人向死而生,這是蠢話。要想真正地活著,唯一的辦法就是忘記自己終有一死。死亡並不重要,對死亡的恐懼也絕不會影響智者的任何一個行動。我知道我臨死的時候會呼吸衰竭,為了一口氣拼命掙扎,我也知道我到時候會怕得要命。我知道我會不由自主地追悔過去,悔恨我不該過那種讓我落得如此下場的生活,但是我拒絕這種後悔,我不接受這種後悔。我現在虛弱衰老,貧病交加,命不久矣,我的靈魂還是緊緊握在我手中,我什麼也不後悔。」

  「你還記得你送我的那張波斯地毯嗎?」菲利普問。

  克朗肖緩緩露出了以前那種熟悉的笑容。

  「你當時問我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我說那塊地毯會給你答案。怎麼樣,你現在找到答案了嗎?」

  「沒有,」菲利普笑了笑,「你就不能直接告訴我嗎?」

  「不不不,我不能告訴你。除非你自己找到答案,否則答案也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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