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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3:05 作者: (英)毛姆

  冬去春來,菲利普在門診部的實習告一段落,他開始在住院部擔任為期六個月的助理。助理們每天上午要跟著住院醫生一起巡房,先巡男病房,再巡女病房;要詳細記錄病人的情況,給病人做檢查,沒事的時候跟護士們聊聊天。每個星期有兩天下午,主管醫生會帶著一小撮學生巡房,主要是檢查一下病人的身體狀況,順便傳授一些臨床知識。比起門診部工作的刺激多變和與現實的親密接觸,住院部的工作顯得有些平淡,不過菲利普還是學到了很多東西。他跟病人相處得很好,病人們很喜歡給他照料,看到他總是一臉高興,這讓他有些受寵若驚。他並沒有深切同情他們的遭遇,他只是單純地喜歡他們。他從不擺架子,所以在這些助手裡面最受病人們歡迎。他態度溫和可親,總是鼓勵他們。跟所有在醫院工作的人一樣,他發現男病人比女病人更容易相處。女病人往往滿腹牢騷,脾氣暴躁,總是抱怨那些忙得腳不沾地的護士不能隨叫隨到。她們喜歡沒事找事,不知感激,像潑婦一樣蠻不講理。

  沒過多久菲利普就有幸結識了一位朋友。有天早上,住院醫生把一個新來的男病人交給了他。菲利普坐在病床邊,把病人的詳細情況記錄在掛號單上。他發現掛號單上職業那一欄寫的是記者。這人四十八歲,名叫索普·阿瑟尼,這個名字在公立醫院就診的病人中很不尋常。他得的是急性黃疸,因為一些不明的症狀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菲利普循例問了他各種的問題,他都一一回答,他的聲音很好聽,給人一種知書識禮的感覺。由於他躺在病床上,菲利普很難判斷他是高是矮,但是他的腦袋和手都很小,所以他應該比一般人要矮。菲利普喜歡看別人的手,阿瑟尼的手讓他震驚。他的手非常小,手指細長,指甲很美,呈玫瑰色;他的手非常光滑,要不是得了黃疸病,一定白皙得叫人吃驚。病人把手擱在被子上,一隻手稍微舒展開,食指和中指靠在一起,他跟菲利普說話的時候好像在滿意地注視著自己的手指。菲利普眼睛一閃,瞟了一眼男人的臉。黃疸病使他臉色發黃,但依然掩蓋不了他的氣宇軒昂。他的眼睛是藍色的,直挺挺的鷹鉤鼻很有氣魄,甚至有些挑釁,但是一點兒也不笨拙。他留著一撮灰白的山羊鬍,腦袋禿得很厲害,不過看得出來他以前的發質很好,他的頭髮卷得很漂亮,即使禿了頭也依然留著長發。

  「這上面說你是記者,」菲利普說,「你都給哪些報紙寫稿?」

  「哪家報紙都寫,你隨便翻開一份報紙就能看到我寫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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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邊正好有一份報紙,病人順手拿起來,指著一個GG給菲利普看。起頭的是幾個大字:林恩-塞德利公司,位於倫敦攝政街。這家公司的名字菲利普很熟悉。下面用稍小一些但依然醒目的字體寫著一句老生常談的GG詞:拖延是時間的竊賊。緊接著是一個發問,問得很有道理,所以看上去有些觸目驚心:為什麼不今天下單呢?接著又用大號字體重複了一遍,就像在用榔頭敲打殺人犯的良心:為什麼不下單呢?緊接著是一段豪言壯語:海量手套出售,世界頂尖產品,便宜到超乎想像;千萬絲襪採購,全球品質最優,跳樓價驚掉下巴。在這串GG詞之後,又甩出了那個發人深省的問題,就像甩出發起決鬥的手套[329]:還等什麼呢?

  「我是林恩-塞德利公司的新聞代表。」說著他那隻漂亮的手輕輕一揮,「誰知道我們會變成什麼下賤東西呢……[330]」

  菲利普繼續問了他一些常規問題,有些是例行公事,有些設計得非常巧妙,用來引導病人說一些他們可能想要隱瞞的東西。

  「你在國外生活過嗎?」菲利普問。

  「我在西班牙待過十一年。」

  「在那兒幹嗎呢?」

  「給托萊多的一家英國自來水公司當秘書。」

  菲利普記得克拉頓在托萊多待過幾個月,這個回答讓他突然對這人多了幾分興趣,但是考慮到醫院職工和病人之間要保持一定的距離,他覺得最好還是不要表露出來。做完檢查,他就去巡視別的床位了。 索普·阿瑟尼病得不嚴重,雖然他還是面色蠟黃,但很快就好轉了很多。之所以繼續躺在病床上,是因為醫生覺得還有必要觀察幾天,等有些反應正常了再讓他出院。有一天菲利普一進病房就發現他在看書,手裡還拿著支鉛筆。菲利普走到他床邊的時候,他把書放下了。

  「可以看一下你在看什麼書嗎?」菲利普問道。只要是本書他就想拿起來翻一下。

  菲利普拿起書,發現這是一本西班牙詩集,作者是聖十字若望[331],打開的時候有張紙片掉了出來。菲利普撿起來一看,發現上面寫了幾行詩。

  「你這段時間該不會都在靠寫詩打發時間吧?作為醫院的病人,這可是嚴重的『行為失當』呀。」

  「我在試著做些翻譯。你會西班牙語嗎?」

  「不會。」

  「呃,那你肯定很熟悉聖十字若望吧。」

  「事實上我一點也不熟悉。」

  「他是西班牙的一個神秘主義者,是西班牙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詩人之一。我覺得他的詩很值得翻譯成英文。」

  「我可以看一下你的翻譯嗎?」

  「翻得挺粗糙的。」雖然嘴上這樣說,他還是欣然遞了過去,顯然迫不及待想讓他讀一下。

  字是用鉛筆寫的,寫得挺漂亮,但是看上去很怪異,很難看清楚寫的是什麼,就像古時候那種哥德式黑體字。

  「這樣寫字不會很費時間嗎?漂亮極了。」

  「我覺得字就該寫漂亮啊。」

  菲利普讀了第一節詩。

  夜色朦朧

  心中愛火熊熊

  哦,這是多大的福分

  無人看見我悄然動身

  身後的寓所睡得正沉……

  菲利普好奇地看著索普·阿瑟尼。他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是覺得羞澀呢,還是被他給吸引了。他知道自己的態度一直有點屈尊附就,突然間他意識到,也許阿瑟尼覺得他很可笑,這樣一想他不由得臉紅了。

  「你的名字真特別。」他沒話找話地說。

  「這是個非常古老的約克郡名字。我們家族祖上有很多田產,家族首領得快馬加鞭騎一整天才能繞所有田產跑一圈,只可惜後來家道中落了。都怪玩兒女人一擲千金,賭馬而一敗塗地呀。」

  他眼睛近視,跟人說話的時候會聚精會神地盯著別人。他又拿起那本詩集。

  「你應該讀點兒西班牙語。」他說,「這是一門很高貴的語言,雖然不像義大利語那麼動聽——義大利語是男高音歌唱家和手搖風琴演奏家的語言——但它宏偉壯麗,不像花園裡的溪水那樣潺潺流淌,而是像山洪暴發時的河流那樣洶湧澎湃。」

  這一連串浮誇的辭藻把菲利普逗樂了,不過他對華麗的言辭一向很敏感,他饒有興趣地聽著阿瑟尼用生動的語言熱情如火地講述他讀堂吉訶德原版時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還有加爾德隆引人入勝的作品中體現的音樂美、浪漫、簡潔和激情。

  「我得去工作了。」過了一會兒,菲利普說道。

  「哦,抱歉,我給忘了。到時候我讓我太太帶一張托萊多的照片給你看看。有空的話就過來跟我聊聊唄,你都不知道跟你聊天我有多開心。」

  接下來幾天,菲利普只要一有空就去跟阿瑟尼聊天,兩人的友誼逐漸升溫。索普·阿瑟尼能說會道,雖然講的東西並非極富才情,卻有啟迪人心的作用。他那急切而生動的語言能點燃聽者的想像力,就連菲利普這樣一個長期浸淫在虛構世界裡的人,也發現自己的腦海里涌動著新的幻想。阿瑟尼的舉止頗有風度,知識面比菲利普廣博,洞察世事,博覽群書。他比菲利普年長很多,講到什麼都能侃侃而談,這讓他有些高人一等;但他又是待在醫院這個慈善機構里的病人,得遵守嚴格的規章制度,他就自得其樂地在兩個角色中自如切換。有一次菲利普問他為什麼要來醫院。

  「哦,我的原則就是享受社會提供的所有福利。我這是在占這個時代的便宜,生病了就上醫院修理修理,我覺得沒什麼好丟臉的,而且我把我的孩子們都送到寄宿學校受教育。」

  「真的嗎?」菲利普說。

  「對啊,他們照樣能接受很好的教育,比我在溫徹斯特受到的教育好多了。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教育這麼大一幫孩子?整整九個啊。等我回家了你一定要來看看他們,怎麼樣?」

  「非常樂意。」菲利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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