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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1:05 作者: (英)毛姆

  海沃德的來訪幫了菲利普一個大忙。他想著米爾德麗德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了。回想起過去他感到滿心厭惡。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愛得如此下賤。每次想到米爾德麗德,他心裡都充滿憤怒和憎恨,因為這個女人讓他忍受了太多羞辱。現在他的想像力就像戴上了放大鏡,把她人格和舉止的種種缺陷都誇大了,一想到自己跟這樣一個女人糾纏過,他就噁心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從這件事就能看出來我他媽有多軟弱。」他對自己說。這段情事就像是在派對上鬧出的一個天大的笑話,感覺無論做什麼都沒辦法為之開脫,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把它忘掉。這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因為他痛恨自己受過的那些屈辱。他就像一條蛻了皮的蛇,看見自己的舊皮囊就覺得噁心。他終於又成了自己的主宰,為此他感到欣喜若狂。當他陷入所謂愛情的那種瘋狂中時,他錯失了這世界上多少歡愉啊。他已經受夠了這種折磨,如果這就是愛情,那他這輩子都不想再愛了。他把自己經歷的事情講了一些給海沃德聽。

  「好像是索福克勒斯[293]吧?」他問道,「他也祈求過有朝一日能擺脫那啃噬著他心弦的情慾的野獸。」

  菲利普好像真的重獲新生了。他呼吸著周圍的空氣,就像從來沒有呼吸過似的,像孩子一樣對世間的一切充滿好奇。他把過去那段時間的瘋狂稱為「做了六個月的苦役」。

  海沃德剛在倫敦安頓下來沒幾天,菲利普就收到了一封從布萊克斯特布爾轉寄過來的請柬,請他去參加某個畫廊舉行的預展。他帶著海沃德一起去了,瀏覽展品目錄時,他發現有一幅作品是勞森的。

  

  「我估計請柬就是他寄的。」菲利普說,「走,咱們去找他,他肯定就站在他的畫前面。」

  那是一幅露絲·查理斯的側面像,掛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裡,勞森就站在離畫不遠的地方。他戴著一頂大軟帽,穿著松松垮垮的淺色衣服,在前來看展的光鮮亮麗的人群中,看上去有些茫然無措。他熱情地問候菲利普,然後就像以前那樣滔滔不絕地聊起來。他說他搬到了倫敦,露絲·查理斯是個賤貨,他租了間畫室,巴黎已經玩兒完了,有人委託他畫一幅肖像,他倆最好一起吃個飯,好好敘敘舊。菲利普提醒勞森他跟海沃德有過一面之緣。勞森見海沃德穿著講究,神色傲慢,不禁露出幾分敬畏的神色,菲利普在一邊看著覺得很有意思。比起在勞森和菲利普那間破舊的小畫室里,海沃德這身打扮在這種場合更有震懾效果。

  吃晚飯的時候,勞森繼續跟菲利普講述老友的近況。弗拉納根回美國了,克拉頓銷聲匿跡。他得出了一個結論,覺得只要跟藝術和藝術家攪和在一起就不可能有所作為,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脫身。為了讓自己走得容易些,他跟在巴黎的朋友們全都鬧翻了。他變得越來越會揭別人短,所以當他宣布他已經受夠了巴黎,要去赫羅納定居時,大家都巴不得他快點走。赫羅納是西班牙北部的一個小鎮,他坐火車去巴塞隆納的路上對那裡一見傾心。他現在一個人住在那裡。

  「不知道他能搞出點兒什麼名堂。」菲利普說。

  克拉頓想把腦子裡那些模糊不清的東西表達出來,在這個奮力掙扎的過程中,他逐漸變得病態又暴躁,這個過程中體現出來的人性讓菲利普深感興趣。他隱約覺得自己也處在同樣的困境中,只不過困擾他的問題是,他這一生該遵循怎樣的行為準則。他在每一個情境下的選擇就是他自我表達的方式,只不過他還不清楚自己該怎麼做。然而他沒時間繼續思考下去了,因為勞森直言不諱地把他和查理斯的故事一股腦兒倒了出來。查理斯把他甩了,跟一個剛從英國過去的年輕學生在一起,作風之放浪讓人瞠目結舌。他覺得真該有人出手救救那個年輕人,不然他早晚會毀在查理斯手上。菲利普覺得勞森之所以這麼不爽,主要還是因為他倆決裂的時機不對,他當時給查理斯畫的肖像正畫到一半。

  「女人對藝術沒有感受力,」他說,「有也是裝出來的。」不過末了他又頗為大度地說,「不過托她的福,我畫出了四幅肖像,而且最後那幅要是畫完了的話,說不定還是幅傑作呢。」

  菲利普很羨慕他在感情上舉重若輕的本事。他跟查理斯在一起的這十八個月里,不僅過得瀟灑快活,還分文不花用了個頂好的模特,分手的時候也沒有痛不欲生。

  「克朗肖怎麼樣了?」菲利普問。

  「哦,他已經完蛋了。」勞森以年輕人那種沒心沒肺的歡快口吻回答道,「六個月之內肯定翹辮子。他去年冬天得了肺炎,在一家英國醫院裡躺了七個星期,出院的時候他們跟他說,要想保命,唯一的辦法就是戒酒。」

  「可憐的傢伙。」菲利普笑了,他自己一向節制飲食。

  「他確實正兒八經戒了會兒酒。可是丁香園還是照去不誤,這個習慣可戒不掉,不過他改喝熱牛奶了,要不然就喝點兒橙汁。不喝酒的克朗肖真他媽太無趣了。」

  「我估計你當著他面也是這樣說吧。」

  「他自己也知道啊。前不久他又開始喝威士忌了。他說他這棵老樹發不了新芽了,寧願痛痛快快地活六個月然後一命嗚呼,也不想一口氣吊上五年。我估計他已經窮得快揭不開鍋了。他生病那段時間一個子兒沒掙,家裡那個臭婆娘又搞得他不得安生。」

  「我記得我剛認識他那會兒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菲利普說,「我當時覺得他很了不起。可惜啊,一個有著中產階級庸俗品德的人竟然會落得如此下場,想想真叫人難受。」

  「他本來就是個廢物嘛,早晚落得個窮困潦倒的下場。」勞森說。

  菲利普覺得很受傷,因為勞森沒有表現出絲毫悲憫。當然,一切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然而就在這環環相扣的因果律中,暗藏著人生所有的悲劇。

  「哦,對了,我都快忘了,」勞森說,「就在你走後不久,他寄了個禮物給你。我想著你反正會回來,就沒去管它,後來你不回來了,我又覺得沒必要專門寄給你。這次回倫敦,我把它跟我的東西一起寄回來了,你要是想要的話,就等東西到了之後,找個時間去我畫室拿吧。」

  「你還沒告訴我是什麼東西呢。」

  「哦,就是一小塊兒破地毯,估計值不了幾個錢。我有天問他送這麼個破玩意兒幹嗎。他說他在雷恩路上的一家店裡碰巧看見,就花十五法郎買了下來。看樣子是塊兒波斯地毯吧。他說你以前問過他生活的意義,那塊地毯就是答案。不過他當時已經醉得不輕了。」

  菲利普哈哈笑了。

  「哦,是的,我知道。我到時候找你拿吧。這是他以前最愛說的一句俏皮話。他說我必須自己找到答案,否則答案是毫無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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