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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1:02 作者: (英)毛姆

  然而凌晨三點鐘左右他就醒了過來,然後就再也睡不著了。他躺在床上想著米爾德麗德。他試著不去想她,可是控制不住自己。他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著同樣的話,直到腦袋都快發暈了:她是必然要結婚的,對一個自求衣食的姑娘來說,生活是艱難的;如果她找到了一個人,可以給她一個舒適的家,那她接受對方也是無可厚非的。菲利普承認,從她的角度來看,嫁給他菲利普才真是瘋了。唯有愛情能讓人心甘情願過苦日子,可她並不愛他。這不是她的錯,這只是又一個必須被接受的事實。菲利普試著跟自己講道理。他告訴自己,在他內心深處,他的自尊心受到了踐踏;他的情慾始於受傷的虛榮心,歸根到底,是這個虛榮心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他現在的痛苦。他對自己的鄙視絲毫不亞於對她的鄙視。他為將來做了些打算,同樣的計劃想了一遍又一遍,卻總是被不斷湧現的回憶打斷,他仿佛又親吻著她那柔軟蒼白的臉頰,耳邊又響起她拖拖拉拉的腔調。他還有一大堆功課要做,這個夏天不僅要考化學,還要補考兩門掛掉的科目。他已經疏遠了醫學院的朋友,現在卻想有個人陪在身邊。還好有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兩個星期前,海沃德寫信說會路過倫敦,想約他一起吃個飯。菲利普當時沒心思搭理他,就拒絕了。他現在又要回倫敦度過社交季[283],菲利普決定寫信給他。

  八點的鐘聲敲響時,他慶幸自己終於可以起來了。他臉色蒼白,面容憔悴。不過洗完澡,穿好衣服,吃完早餐後,他感覺自己又跟這個世界接軌了,心裡的痛苦也稍微好受了一些。他沒有去上早上的課,而是去了陸海軍百貨商店,給米爾德麗德買結婚禮物。猶豫了很久之後,他買了一個手提包,花了二十鎊,這個價格遠遠超過了他能承受的範圍。不過這個包看上去花哨又俗氣,米爾德麗德肯定一眼就能猜中值多少錢。他為自己挑到了一個既能讓她開心,又能表達自己對她的鄙視的禮物而感到滿足又憂傷。

  他惶惶不安地等待著米爾德麗德出嫁的日子,他以為到了那一天,自己一定會深陷痛苦無法自拔。好在星期六早上他收到了海沃德的信,海沃德說他當天一早就到,到了之後會去找他,請他幫忙一起找住的地方。菲利普一心想找點事情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於是查了一下火車時刻表,找到了海沃德可能乘坐的唯一一趟火車,然後就跑去火車站接他。老友相逢,甚是激動。他們把行李寄存在火車站,就高高興興地出去找房子。海沃德作為一個藝術愛好者,馬上說應該先去國家美術館逛一個鐘頭。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看過畫了,說得看上那麼一眼才能找回生活的節奏。這幾個月來,菲利普身邊都沒有人可以討論藝術和書籍。自從巴黎一別,海沃德迷上了一些二流的法國現代詩人,又因為法國滿大街都是詩人,他自然有好幾個新發掘的天才要介紹給菲利普。他們穿行在美術館裡,把自己最喜歡的畫指給對方看;一個話題帶出另一個話題,兩人聊得不亦樂乎。美術館外面陽光燦爛,春風和煦。

  「咱們去公園裡坐會兒吧,」海沃德說,「吃完午飯再找住處也不遲。」

  公園裡春色怡人。這種日子讓人覺得只是活著就很美好。嫩綠的樹葉在天幕下格外美麗,淡藍色的天空中點綴著朵朵白雲。觀賞池後面矗立著灰色的大樓,那是皇家騎兵營的所在。眼前井然有序又優雅的景致像一幅十八世紀的風景畫,不過讓人聯想到的不是華多的作品——他的作品太過詩情畫意,只會讓人想起夢中所見的林中幽谷——而是讓·巴蒂斯特·佩特[284]那些平淡如水的作品。菲利普覺得心情舒暢,渾身鬆快。他對那句只在書上讀過的話有了切身的感受:藝術(因為他是用藝術的眼光看待自然的)可以讓靈魂從痛苦中解脫。

  他們去了家義大利餐館吃午飯,還點了一瓶基安蒂紅酒。兩人一邊細嚼慢飲,一邊談天敘舊。他們一起回憶在海德堡認識的那些人,說起菲利普在巴黎的那些朋友,他們談書,談畫,談道德,談人生。突然間,菲利普聽到時鐘敲響了三下,米爾德麗德這時候已經出嫁了。他的心像針扎一樣痛,有那麼一會兒他聽不見海沃德在說什麼。他一個勁兒地給自己倒酒。但是因為不習慣喝酒,幾杯下肚就有點兒上頭了。此時此刻他忘卻了所有煩惱。他那敏捷的頭腦已經閒置了太久,現在他徹底沉醉在與人交談的樂趣之中。他很感激身邊有個志趣相投的人可以談天說地。

  「我說,咱別把這大好時光浪費在找房子上了。你今晚上就住我那兒吧。明天或者後天再找房子吧。」

  「行啊,那咱們干點兒什麼好?」海沃德說。

  「咱們去坐那種一便士一趟的汽船,下格林威治去玩兒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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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沃德欣然同意,兩人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來到了威斯敏斯特橋,正好趕上一艘即將離岸的汽船。坐定之後,菲利普嘴角帶笑地說:

  「我記得我剛到巴黎的時候,應該是克拉頓吧,他長篇大論地講了一氣,說美是畫家和詩人賦予事物的,是他們創造了美。對他們來說,喬托鐘樓[285]和工廠煙囪並沒有優劣之分。美的東西會在一代又一代人心裡激發出美的感受,它的內涵也會隨著代代積累的感受而不斷豐富。這也就是為什麼過去的東西總是比現代的東西更美。現在的《希臘古瓮頌》[286]比剛寫出來的時候更加動人,因為一百年來,無數的戀人都在反覆吟誦,傷心苦悶的人也從這些詩句中找到了安慰。」

  他任由海沃德去猜想是沿岸的哪一處風光讓他有感而發,他很高興海沃德怎麼也猜不到他的心思。他突然從深陷已久的泥潭中抽離,被眼前的景色深深打動了。倫敦的天空五彩斑斕,為兩岸灰色的建築增添了蠟筆畫似的柔和質感,連綿不絕的碼頭和倉庫有種浮世繪的簡潔與優雅。船行至下游,作為帝國標誌的壯麗河道頓時開闊起來,河面上舟來船往,百舸爭流。菲利普想到了那些畫家和詩人,是他們讓眼前的景色如此美麗,他心裡對他們充滿了感激。轉眼已來到倫敦池[287],有誰能描繪出它的壯觀呢?在這樣的景色面前,想像力也變得天馬行空,天知道是什麼讓人們把湍急的泰晤士河變得平滑如鏡,是什麼讓鮑斯韋爾[288]常伴詹森博士[289]左右,又是什麼讓老佩皮斯[290]登上了風帆戰艦——是錯綜複雜的英國歷史,是無數因緣際會和驚心動魄的冒險。菲利普轉向海沃德,眼裡閃爍著淚光。

  「親愛的查爾斯·狄更斯。」他呢喃道,不禁對自己的萬千感慨莞爾一笑。

  「你不後悔放棄學畫嗎?」

  「不後悔。」

  「那你應該挺喜歡學醫咯?」

  「不喜歡,我討厭學醫,可是不幹這個還能幹嗎呢?前兩年枯燥得要命,我又不幸沒有科學頭腦。」

  「你可不能再換來換去了。」

  「哦,我沒打算換,我打算在這一行幹下去。等到去病房實習的時候,應該會更有趣一些。我感覺世間萬物里我最感興趣的還是人。而且就我所知,醫生是唯一能給人自由的職業。憑著一技之長,帶著一箱醫療器械和常用藥,走到哪裡都可以謀生。」

  「那你不打算開診所嗎?」

  「至少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菲利普回答,「一完成醫院分配的工作我就去當船醫。我想去東方,馬來群島、暹羅、中國這些地方,然後再去打些零工。總會有機會的,比方說去印度控制霍亂之類的。我想去世界各地遊歷,我想看看這個世界。一個窮人要想實現這一切,唯一的辦法就是行醫。」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了格林威治。伊尼戈·瓊斯建造的那棟高貴的建築[291]宏偉地矗立在水邊。

  「嘿,快看!那裡肯定就是可憐的傑克[292]跳進泥塘里撿便士的地方。」菲利普說。

  他們漫步在公園裡。衣著破爛的孩子們在裡面玩耍,到處都迴蕩著他們的叫喊聲。水手們東一個西一個坐著曬太陽。這裡的時間仿佛還停留在百年之前。

  「那你在巴黎浪費那兩年還挺可惜的。」海沃德說。

  「浪費?你看那個孩子奔跑的樣子,你看陽光透過樹枝灑在地上的光斑,你看那一片天空——如果我沒去過巴黎,我永遠都看不見這樣的天空。」

  海沃德感覺他哽咽了一下,不禁驚詫地看著他。

  「你怎麼了?」

  「沒什麼。對不起,我他媽太激動了,主要是這六個月來我都處於對美的饑渴中。」

  「你以前那麼講求實際,聽你說出這樣的話來真有意思。」

  「去他媽的,我才不想變得有意思呢。」菲利普哈哈笑道,「走,咱們去吃一頓紮實的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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