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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9:58 作者: (英)毛姆

  三月正是把作品送去沙龍參展的時候,巴黎各處的畫室都洋溢著興奮和躁動。克拉頓自不消說,一張畫也沒準備好,他還非常鄙視勞森送去的兩幅頭像。那兩張畫一看就出自學生之手,對模特的表現方式非常直白,但是有種力透紙背的勁道。克拉頓一向追求完美,受不了筆法尚顯猶疑的作品,他肩膀一聳對勞森說,把根本不配拿出畫室的玩意兒送出去丟人現眼,他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結果兩張畫都入選了,但克拉頓的鄙視還是絲毫沒有減少。弗拉納根也交了幅作品碰運氣,結果被拒收了。奧特夫人提交了一幅無可指摘的《吾母像》,實屬技藝純熟的二流之作,被掛在了一個非常顯眼的位置。

  為了慶祝勞森的作品在沙龍展出,他跟菲利普準備在他們的小畫室辦一場慶功宴。正巧海沃德要來巴黎待幾天,剛好能趕上他們的派對。自從他離開海德堡,菲利普就再也沒見過他了。他一直盼著跟海沃德見一面,可是終於見到他的時候卻覺得有些失望。海沃德的樣子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原來濃密的頭髮變稀疏了,隨著白皙的皮膚迅速衰老,皺紋開始爬上他日漸蒼白的臉龐,那雙藍眼睛比以前更加暗淡無光,整個五官都有種混沌模糊的感覺。可是思想上他好像一點兒變化也沒有,只不過曾經讓十八歲的菲利普佩服不已的那些學識,讓二十一歲的菲利普有些鄙夷。他自己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鄙視自己以前對藝術、生活和文學的所有見解,也受不了依然抱持著這些觀點的人。他好像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想在海沃德面前賣弄才學,當他帶著海沃德到處逛美術館時,他把自己也才剛剛接受的那些革命性觀點一股腦兒灌輸給他。他把海沃德帶到馬奈的《奧林匹亞》前,然後用極其誇張的口吻說:

  「除了委拉斯開茲、倫勃朗和維米爾[234],所有古典大師的作品都比不上這一幅畫。」

  「維米爾是誰?」海沃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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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我親愛的老兄,維米爾是誰你都不知道嗎?你還真是沒開化呢。你得趕緊見識見識他,不然活著也是浪費生命。他是古典大師里唯一畫得像現代畫家的。」

  他把海沃德從盧森堡宮裡拽出來,馬上又拖著他趕去羅浮宮。

  「可是裡面不是還有很多畫沒看完嗎?」海沃德跟所有遊客一樣,逛景點一定要挨個兒全部逛完。

  「剩下的那些看不看無所謂。你可以拿著你的旅行指南回來慢慢看。」

  到了羅浮宮,菲利普領著他的朋友穿過大長廊。

  「我想看一下《喬康達》(《蒙娜麗莎》的別名)。」海沃德說。

  「哦,我親愛的老兄,那都是些文學的東西。」菲利普回答。

  他們終於來到一間小展廳,菲利普在維米爾·范·代爾夫特的《花邊女工》前停下腳步。

  「喏,這就是整個羅浮宮最好的作品,跟馬奈的作品如出一轍。」

  菲利普一邊大談這幅傑作的迷人之處,一邊激動地比畫著大拇指,手上的動作仿佛給他的解讀增添了節奏和神韻。他時不時拋出一些畫室里常用的專業術語,聽得人一愣一愣的。

  「有你說的那麼厲害嗎?我怎麼沒看出來呢。」海沃德說。

  「那是肯定的,這種畫只有畫家才懂得欣賞。」菲利普有些得意地說,「門外漢是看不出什麼門道的。」

  「什麼漢?」海沃德問。

  「門外漢。」

  跟大多數培養了藝術愛好的人一樣,海沃德也一心希望自己的眼光是「政治正確」的。如果對方不敢堅持己見,他就會表現得自以為是;如果對方言之鑿鑿,自信滿滿,他就會變得非常謙遜。菲利普篤定自信的態度讓他深深折服,他乖乖接受了他的言下之意:畫家傲慢地宣稱只有他們才能評判作品,這非但不是無禮之舉,反而是一條金科玉律。

  一兩天後,菲利普和勞森舉辦了慶功宴。克朗肖也專門為他們破例,答應過來吃飯。查理斯小姐主動說要過來幫忙做菜。考慮到她是單身女性,他們建議她叫幾個女生一起過來,可是她完全不把自己當女的看,婉言謝絕了他們的建議。到場的還有克拉頓、弗拉納根、波特以及另外兩個朋友。畫室里的家具少得可憐,模特的站台湊合著當飯桌,客人們願意的話就坐在旅行箱上,不願意的話就坐在地板上。大餐包括查理斯小姐做的蔬菜牛肉濃湯,還有街角一家店裡現烤的羊腿,保證送來的時候熱氣騰騰,肉香撲鼻(查理斯小姐已經做好了土豆,還做了她的拿手好菜「煎胡蘿蔔」,整個畫室里都瀰漫著煎胡蘿蔔的香味);接下來是火燒梨子,顧名思義,就是在梨子上淋一些白蘭地,然後把白蘭地點燃,這是克朗肖自告奮勇要做的一道甜品。整個大餐將以一個巨大的布里奶酪畫上句點,奶酪正放在窗邊,給畫室里各種各樣的香氣增添了一股濃郁誘人的奶香。克朗肖居上座,他盤腿坐在格拉斯頓旅行箱上,活像一個土耳其帕夏[235],眉開眼笑、和藹可親地看著圍坐在身邊的年輕人。點了爐子的小畫室已經很熱了,但他還是雷打不動地穿著長大衣,戴著圓頂禮帽,領子照樣高高豎起。他心滿意足地看著面前的基安蒂紅酒,四大瓶紅酒一字排開,中間夾著瓶威士忌,他說這就像四個大腹便便的太監護衛著一個身段苗條、膚白貌美的切爾克斯[236]少女。海沃德為了讓大家感到自在,特地穿了一身粗花呢套裝,還系了一條劍橋大學三一學堂的領帶,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怪裡怪氣的英國人氣派。大家都對他格外客氣,喝湯的時候還談論了天氣和政局。等著上烤羊腿的空檔,查理斯小姐點了一支煙。

  「長髮公主[237],長髮公主,快解開你的發束。」她突然念念有詞。

  說完,她優雅地解開緞帶,一頭瀑布般的長髮傾瀉在她的肩上。她輕輕晃了晃腦袋,頭髮像波浪一樣漾開。

  「我一直覺得披著頭髮更自在些。」 一雙褐色的大眼睛、清心寡欲的纖瘦臉龐、蒼白的皮膚和寬闊的額頭——她就像是從伯恩-瓊斯的畫裡走出來的璧人。她的雙手細長柔美,手指被尼古丁染成了深棕色。她身穿一襲紫羅蘭色和綠色相間的長裙,身上有一種肯辛頓高街的浪漫氣息。她的美是那种放盪不羈的美,但她其實是個頂好的姑娘,性格溫和友善,也不過分做作。這時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所有人都興奮得尖叫起來。查理斯小姐起身開門,她接過盛著羊腿的盤子,把它高舉在空中,仿佛盤子上盛著的是施洗者約翰的頭顱[238];然後她叼著煙,像僧侶一樣邁著莊嚴神聖的步伐走向大家。

  「致敬希羅底之女!」克朗肖喊道。

  大家津津有味地吃著羊腿,看著這位面色蒼白的女士大快朵頤,也都覺得胃口大開。克拉頓和波特坐在她左右兩邊,他倆都沒發現她最近一反常態地嬌羞,大家卻都已經看出來了。她跟大多數人相處不過六個星期就覺得膩味,但她知道甜蜜期過後該怎麼對待這些拜倒在她腳下的年輕人。雖然她已經不再愛他們了,但她並不會對他們心懷芥蒂,而是親切卻不親昵地跟他們相處。宴會中,她時不時用憂鬱的眼神望著勞森。克朗肖做的火燒梨子大獲成功,部分是因為裡面加了白蘭地,部分是因為查理斯小姐堅持要大家拌著奶酪一起吃。

  「我也說不清是好吃得要命還是難吃得要吐了。」她仔細嘗了嘗那團混合物之後說。

  大家都趕緊喝了些咖啡和干邑白蘭地「解毒」,以防有什麼不測,然後就舒舒服服地坐著抽菸。露絲·查理斯無論做什麼都講究藝術感,她在克朗肖身邊擺出了一個優雅的姿勢,然後把她精巧美麗的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她若有所思地望向幽暗的時間的虛空,時不時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勞森,然後長嘆一口氣。

  夏天到了,這些年輕人變得躁動起來。明媚的藍天引誘著他們去海邊逐浪,林蔭大道兩旁的梧桐樹灑下濃蔭,習習涼風嘆息著穿過樹葉,讓人忍不住想去鄉下乘涼。每個人都在為離開巴黎做準備,他們討論帶什麼尺寸的畫布最合適,提前儲備了寫生用的畫板,他們爭論布列塔尼[239]各個度假地的優點。弗拉納根和波特要去孔卡諾,奧特夫人和她母親天生喜歡俗套的景色,她們要去的是阿凡橋,菲利普和勞森決定去楓丹白露森林[240]。查理斯小姐知道森林附近的莫雷小鎮有一家很不錯的旅館,那附近有很多地方都適合寫生;而且小鎮離巴黎很近,菲利普和勞森就不用心疼火車票錢了。露絲·查理斯也會去那裡,勞森打算在戶外為她畫一張像。當時在沙龍上展出的儘是這樣的肖像畫:在陽光明媚的花園裡,人們或坐或臥,眼睛閃閃發亮,沐浴著陽光的樹葉在他們臉龐上投下綠色的光影。他們想叫克拉頓一起去,可是他想一個人過這個夏天。他最近剛發現了塞尚[241]這個奇才,一心想要去畫家的家鄉普羅旺斯。他想要的是厚重深邃的天空,熾熱的藍色像汗珠一樣滴落,他想要的是塵土飛揚的白色大馬路,在烈日暴曬下斑駁褪色的屋頂,還有被曬蔫了露出灰白葉背的橄欖樹。

  出發前一天,上完上午的課程後,菲利普收拾好東西走到范妮·普賴斯旁邊。

  「我明天就走啦。」他快活地說。

  「去哪兒?」她馬上問道,「你不在這兒學了嗎?」她的臉垮了下來。

  「我是準備去避暑。你不走嗎?」

  「不走,我要待在巴黎。我還以為你也會留下來呢,我還盼著……」

  她突然收住話頭,聳了聳肩。

  「可到時候這裡不是會熱得跟火爐一樣嗎?那種天氣對你可一點都不好。」

  「你還關心這個。你去哪裡度假?」

  「莫雷。」

  「查理斯也要去那兒,你該不會是跟她一起吧?」

  「我是跟勞森一起去,結果她也要去那兒。我都不知道原來我們是一起去。」

  普賴斯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低吼,一張大餅臉漲得紫紅紫紅的。

  「好下流!我還以為你是個正派的傢伙,是這裡唯一的正經人。她跟克拉頓好過,跟波特好過,跟弗拉納根好過,甚至跟富瓦內那個老東西都有一腿,不然你以為他為什麼對她那麼上心?現在又勾搭上你們兩個,你和勞森。呃,想想都覺得噁心。」

  「你瞎說什麼啊!她是個正經姑娘,大家都把她當男人看。」

  「啊,別說了,別說了。」

  「再說這關你什麼事呢?」菲利普問,「我去哪兒避暑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盼這個夏天盼了好久。」她抽了口氣,近乎自言自語地說,「我以為你沒錢去度假,到時候就只剩我們倆了,我們可以一起畫畫,一起逛博物館。」她突然又想到了露絲·查理斯。「臭婊子!」她咒罵道,「跟她說話都嫌髒了我的嘴。」

  菲利普看著她,心直往下沉。他不是那種覺得女孩子會愛上自己的人,他對自己的殘疾太過敏感,跟異性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尷尬又笨拙,可是除了愛情,她這突然爆發的情感還能解釋為什麼呢?普萊斯站在他面前,穿著髒兮兮的棕色裙子,頭髮凌亂地落在臉上,看上去粗枝大葉、邋裡邋遢,兩行憤怒的淚水從她臉頰上淌下。這個女人實在太噁心了。菲利普瞟了一眼門口,巴不得這時候有人進來,好結束這尷尬的場面。

  「非常抱歉。」他說。

  「你跟他們都一樣!只管把想要的東西拿到手,連句謝謝都不說。你會的那點兒東西全都是我教你的,換作別人誰會搭理你?富瓦內搭理過你嗎?我告訴你,你就算在這裡畫上一千年也不會出息的,因為你根本就沒有天分,你根本就沒有原創性。不是我一個人這樣說,大家都這樣說。你這輩子都成不了畫家!」

  「成不成關你什麼事呢?」菲利普紅著臉說。

  「哦,你以為我在說氣話。你去問問克拉頓,問問勞森,問問查理斯。你永遠!永遠!永遠都成不了畫家!你根本就不是當畫家的料!」

  菲利普聳聳肩走了出去,普賴斯還在他背後大喊:

  「你永遠!永遠!永遠都成不了!」

  坐落在楓丹白露森林邊上的莫雷,那時候還是個只有一條街道的傳統小鎮,金盾旅館還殘存著大革命以前那種衰朽的氣息。旅館面朝彎彎曲曲的盧萬河,查理斯小姐的房間有一個小露台,可以眺望波光粼粼的河面,還可以欣賞風景如畫的古橋和橋頭的碉樓。晚上吃過晚飯,他們坐在露台上喝著咖啡,抽著煙,討論藝術。不遠處有條狹窄的水渠匯入河裡,水渠兩岸是綠油油的楊樹,白天寫完生以後,他們經常在水渠邊散步。整個白天他們都用來畫畫。跟同代的大多數人一樣,他們對俗套的美景有種病態的恐懼,對膚淺的「漂亮」嗤之以鼻,於是刻意避開鎮上那些顯而易見的美景,特意去尋找一些不落窠臼的題材。西斯萊和莫奈都畫過楊樹成蔭的水渠,他們也很想嘗試一下這種典型的法國風光,可是又很害怕楊樹和水渠那種整齊劃一的美,所以都想盡辦法避免畫出這樣的效果。查理斯小姐一向機敏,她的一些處理手法連勞森這個看不起女性藝術的人也常常覺得佩服,為了不落俗套,她故意沒有把楊樹的樹梢畫進去;勞森也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辦法,他在前景上畫了一塊巨大的藍色GG牌,上面是梅尼耶巧克力的GG,以此表達他對巧克力盒裝飾畫[242]的深惡痛絕。

  菲利普也開始畫油畫了。當手裡塗抹著顏料的畫筆第一次接觸到畫布時,他感受到了一陣強烈的欣喜。早上他帶著自己的小畫箱跟勞森一起出去,然後坐在他旁邊,在畫板上塗抹;他實在是太滿足了,並沒有意識到他所畫的不過是對勞森的模仿。他受這位朋友的影響太深,連觀察事物都是透過他的眼睛。勞森畫中的色調非常暗,於是翠綠的野草在他們眼中都變得像深色的天鵝絨,明媚的天空在他們筆下都變成了壓抑的群青。整個七月每天都晴空萬里,夏日炎炎,熱浪灼燒著菲利普的心,他感覺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沒辦法靜下心來畫畫,腦海中有成千上萬種思緒在奔涌。早上,他經常坐在水渠邊,在楊樹蔭下讀幾行詩,然後恍惚出神大概半個鐘頭。有時候他會租一輛快要散架的自行車,沿著塵土飛揚的馬路一路騎進森林,然後躺在一塊林中空地上。他腦子裡滿是浪漫的幻想,華多[243]畫中那些笑靨如花、無憂無慮的貴族小姐,仿佛正和她們的騎士在參天大樹間漫步,他們用耳語說著隨心而發的甜言蜜語,卻又不知為何心頭總是壓抑著一種無名的恐懼。

  旅館裡除了他們三個就只一個法國女人。那是個肥胖的中年婦女,像極了拉伯雷筆下的人物,她就像拉伯雷[244]筆下的人物,言語粗俗幽默,經常發出淫蕩的大笑。她每天都坐在河邊,耐心地釣那些永遠都不上鉤的魚,菲利普有時候會過去跟她聊天。他發現她以前從事的職業在我們這代人當中有一個最臭名昭著的代表,也就是沃倫夫人[245]。她已經掙到了足夠的錢,現在過著中產階級的清閒日子。她跟菲利普講了很多花街柳巷的故事。

  「你一定要去一趟塞維亞[246],」她用有些蹩腳的英文說,「那兒的姑娘是天底下最漂亮的。」

  她一臉壞笑地朝他點了點頭,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層層疊疊的下巴和圓滾滾的肚子也跟著抖個不停。

  天氣酷熱難當,晚上熱得無法入睡。白天的暑氣像一個有形的實體,在樹底下遲遲不肯散去。他們捨不得繁星滿天的夏夜,經常一連好幾個鐘頭沉默不語的坐在查理斯小姐的露台上。都累得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靜靜享受著徹底放空的快樂。他們聆聽著河流的低語,教堂的鐘聲響了一下、兩下,有時甚至三下,他們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去休息。菲利普突然間意識到查理斯小姐和勞森是一對戀人。他是從姑娘看畫家的眼神還有畫家那占有者的姿態中猜到的。跟他們坐在一起的時候,他能感覺到他們周圍涌動著一種能量,仿佛空氣中充滿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個發現猶如晴天霹靂。他一直都把查理斯小姐看作很好的朋友,他喜歡跟她說話,但他從來沒覺得能跟她進入更加親密的關係。有一個星期天,他們提著籃子去森林野餐,來到了一片陰涼的林中空地,查理斯小姐覺得景色太詩情畫意,堅持要把鞋襪脫掉。這本來是一個非常浪漫的舉動,只可惜她的腳太大了,而且兩隻腳第三個腳趾都長了一個很大的雞眼,菲利普覺得這讓她的步態顯得有點兒可笑。可是現在,他看她的眼光跟以前大不一樣了,她那雙大眼睛和淺褐色肌膚有一種柔和的女性美。他可真是個大傻瓜,居然沒發現她很有魅力。他覺得查理斯小姐有點兒瞧不起他,因為他居然沒意識到她這樣一個璧人近在身邊,勞森因為抱得美人歸,在他面前好像自我感覺挺好。他羨慕勞森又嫉妒勞森,他嫉妒的並不是勞森本人,而是嫉妒他擁有愛情。他多麼希望處在他的位置,用他的心去感受愛情的滋味。他突然很焦慮,一陣恐懼感向他襲來——也許愛情永遠都不會降臨在他身上了。他多麼渴望被強烈的激情俘獲,他多麼渴望有一個人讓他神魂顛倒,讓他在巨大的狂喜中感到虛弱無力,不在乎自己身在何方。不知怎麼的,查理斯小姐和勞森現在看起來跟以前不太一樣了,菲利普每天跟他們朝夕相處,心裡越來越躁動。他對自己產生了強烈的不滿。生活沒有給他想要的東西,他惶惶不安地覺得自己在錯失大好的時光。

  那個胖女人很快就猜到了勞森和查理斯之間的關係,她直言不諱地跟菲利普聊起了這個話題。

  「你呢,」這個靠男人的肉慾養肥自己的女人露出老鴇特有的那種寬容的微笑,「你有沒有小情人呀?」

  「沒有。」菲利普紅著臉說。

  「為什麼呢?你這個年紀怎麼會沒有呢?」

  菲利普聳了聳肩。他手裡拿著一本魏爾倫詩集,獨自晃蕩著走開了。他想讀幾行詩,無奈心裡的激情太過洶湧。他想到了弗拉納根跟他講過的那些墮落的交歡——他偷偷去過的那些花柳巷深處,那些客廳里裝飾著烏得勒支絲絨的歡場,那些笑容身段都明碼標價的濃妝艷抹的女人,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他往後一仰躺在草地上,像剛從睡夢中甦醒的幼獸一樣伸展著四肢;耳邊流水潺潺,楊樹在微風中沙沙作響,頭頂的天空一片湛藍,一切都在搔撓著他的心,他渴望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他已經愛上了愛情。在他的幻想中,他感覺有一雙溫潤的香唇在親吻他的嘴唇,有一雙柔軟的玉手在輕撫他的脖頸。他想像著自己躺在露絲·查理斯的懷裡,想像著她那雙褐色的眼眸和細膩如凝脂的肌膚,他恨自己竟然讓一場如此美妙的艷遇從指縫中溜走。既然勞森都這麼做了,為什麼他不可以?可是這種想法只有在看不見她的時候,在夜不能寐或是在水渠邊白日做夢的時候才會冒出來;每次只要一看見她的真人,他的感覺馬上就變了——他頓時沒了把她擁入懷中的欲望,也沒辦法想像親吻她的樣子。這種感覺太奇怪了。不在她身邊的時候,他覺得她美麗動人,腦海中全是她顧盼生姿的雙眸和奶油色蒼白的面孔;可是在她身邊的時候,他只看得見她的平胸、輕微蛀蝕的牙齒,還有腦海中揮之不去的雞眼。他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難道他一輩子都只能這樣遠遠地愛著一個人嗎?他那畸形的視角把一切醜陋都扭曲放大,難道他要一輩子都無法享受觸手可及的浪漫嗎?

  驟變的天氣宣告這個漫長的夏天徹底結束了,初秋的涼意把所有人都趕回了巴黎。離開的時候,菲利普心裡並沒有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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