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2024-10-10 20:50:02 作者: (英)毛姆

  回到畫室,菲利普發現范妮·普賴斯已經不在了。她把鎖櫃鑰匙也還給了學校。他問奧特夫人知不知道她的去向,奧特夫人聳聳肩,說十有八九是回英國去了。菲利普聽了如釋重負。他實在受夠了她的壞脾氣,也受夠她那好為人師的德行,每次畫畫的時候她都要在旁邊指點,如果不遵照她的指示,她就覺得受到了怠慢。她始終不明白他已經不是剛來時那個啥也不會的笨蛋了。菲利普很快就把她忘得一乾二淨。他現在開始畫油畫了,每天都充滿激情和幹勁。他希望能畫出一些上得了台面的作品,好送去參加明年的沙龍。勞森最近在給查理斯小姐畫像。查理斯小姐非常入畫,凡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年輕人都給她畫過像。她生性慵懶,又愛擺出優美的姿勢,是個難得的好模特。再加上她有足夠的專業知識,可以給出頗有價值的評價。她對藝術的熱情主要在於過一種藝術家式的生活,所以對學業並不太上心,自己倒也心安理得。她喜歡畫室里熱烈的氣氛,喜歡可以肆無忌憚抽菸的感覺。她用低沉動聽的嗓音談論對藝術的愛和愛的藝術,對這二者她並不做嚴格的區分。

  勞森最近在拼命畫畫,經常一畫就是好幾天,畫得自己都快站不穩了才停筆,然後又把畫好的東西統統刮掉。也只有露絲·查理斯才受得了他,換作別人早就沒耐心了。那幅畫終於被他改得面目全非,無可救藥了。

  「只能拿塊新畫布重頭來過了。」他說,「我現在非常清楚我想要的效果,用不了多久就能畫完。」

  請記住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菲利普正好也在,查理斯對他說:

  「要不你也畫我吧。看看勞森先生是怎麼畫的,你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她每次提到自己的情人都是稱呼他們的姓氏,這也是她考慮很周到的一個地方[247]。

  「如果勞森不介意的話,我當然非常樂意啦。」

  「我才不在乎。」勞森說。

  這是菲利普第一次畫肖像,他心裡既忐忑又有些驕傲。他坐在勞森旁邊,一邊畫一邊觀摩。勞森不僅給他做了很好的示範,還跟查理斯小姐坦率地給了他很多建議,這些都讓他受益匪淺。過了段時間,勞森終於畫完了,他請克拉頓到他們畫室來點評一下。克拉頓剛回到巴黎,他一心想去馬德里看看委拉斯開茲的作品,於是從普羅旺斯遊蕩到了西班牙,之後又去了托萊多[248]。他在托萊多待了三個月,帶回來一個這些年輕人都很陌生的名字:埃爾·格列柯[249]。他對這位畫家讚不絕口,不過要想研習這位畫家的作品,似乎只能去托萊多。

  「哦,對對對,我知道他。」勞森說,「這位古典大師的不同凡響之處就在於,他畫得跟現代畫家一樣爛。」

  克拉頓比以前更加沉默,他沒有搭話,只是面帶譏諷地看著勞森。

  「不把你在西班牙畫的東西拿出來讓我們欣賞一下嗎?」菲利普說。

  「我在西班牙沒畫畫,太忙了。」

  「那你都幹了些什麼?」

  「我思考了很多問題。我想我跟印象派已經分道揚鑣了。我認為不出幾年,他們的作品就會顯得拙劣又膚淺。我想把我學過的東西統統忘掉,然後重新開始。回來之後,我把我以前的作品全都銷毀了,現在我畫室里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個畫架、一些顏料,還有幾張乾淨的畫布。」

  「那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呢?」

  「我也還不清楚。我對自己想要什麼也只是有個模模糊糊的感覺。」

  他說得很慢,而且說話的樣子怪怪的,好像在竭力聆聽某個幾不可聞的聲音。他身上似乎有種連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神秘力量,這股力量在暗中掙扎,想尋找一個發泄口。那種力量令人驚嘆。勞森很害怕別人的評價,哪怕是他自己請上門來的,為了減輕自己可能會受到的打擊,一直以來,不管克拉頓說什麼他都裝出一副輕蔑的樣子;但菲利普知道,沒什麼比克拉頓的讚揚更能讓他高興的了。克拉頓默默端詳了一會兒勞森的作品,然後又瞟了一眼菲利普畫架上那張畫。

  「那是什麼?」他問。

  「哦,我也試著畫了一張。」

  「照貓畫虎。」他嘀咕了一句。

  說完他別過頭去,繼續看著勞森的畫布。菲利普臉紅了,但他沒吭聲。

  「呃,你覺得怎麼樣?」勞森終於問了句。

  「立體感不錯,」克拉頓說,「我覺得畫得非常好。」

  「明暗對比也處理得好嗎?」

  「挺好的。」

  勞森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心裡暗爽,就像落水狗甩干身上的水一樣渾身舒暢。

  「嘿,我真高興你喜歡。」

  「我不喜歡。我覺得這幅畫一文不值。」

  勞森的臉瞬間垮了下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克拉頓——他被克拉頓的話搞蒙了。克拉頓一向不善言辭,說起話來好像很費勁似的。他顛三倒四、磕磕巴巴地囉唆了一大堆,雖然聽起來有些亂,但他用來表達中心思想的那些詞語在菲利普聽來很熟悉。這些詞語是從來不讀書的克拉頓從克朗肖那裡聽來的,雖然並沒有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卻留在了他的記憶中,最近這些話又突然浮現,仿若天啟:優秀的畫家有兩個首要的描繪對象,一個是人物,一個是人物內心的渴望。印象派畫家一直在忙著解決其他問題,他們的人物畫得很出色,但他們並不關心人物內心的渴望,這一點跟十八世紀的英國肖像畫家沒什麼區別。

  「可是如果要去表達這些東西的話,美術就變成文學的玩意兒了。」勞森打斷了他,「我就要像馬奈那樣畫人,什麼內心的渴望見鬼去吧。」

  「如果你能用馬奈創立的規則打敗馬奈,那當然再好不過了,問題是你永遠都追不上他。你不能從最近的畫家身上汲取營養,他們開墾出來的地方已經被榨乾了,你必須追本溯源,往歷史深處挖。我是看到格列柯的作品時才意識到,原來肖像畫裡能挖掘的東西比我們原本以為的要多。」

  「那不就是回到拉斯金那一套了?」勞森嚷道。

  「不是,你瞧,拉斯金要的是道德。我才不在乎道德,這裡面沒有說教,也沒有道德準則,只有激情和情感。最偉大的肖像畫家一直都是既表現人物又表現人物內心的渴望,就像倫勃朗和格列柯,只有二流畫家才只畫人。山谷里的百合花就算沒有香氣也還是很美,但正是因為有了香氣才更加動人。那幅畫——」他指了指勞森那幅肖像,「畫得很好,立體感也好,但全都是老一套。無論是畫法還是立體感,都要讓人一看就知道這姑娘是個破鞋。畫得準確無誤當然很好,可是格列柯可以把筆下的人物畫成八英尺[250]高,就是因為不這樣就不能表達出他想表達的東西。」

  「去他媽的格列柯,」勞森罵道,「我們一幅他的畫都見不著,在這裡喋喋不休地討論他有個屁用?」

  克拉頓聳聳肩,默默抽完一支煙,然後就走了。菲利普和勞森面面相覷。

  「他說得有點兒道理。」菲利普說。

  勞森氣沖沖地看著自己的畫。

  「除了把眼睛看到的東西一五一十地畫下來,還能他媽的怎麼表現內心的渴望?」

  差不多也是這時候,菲利普交了個新朋友。每逢星期一早上,模特們都會聚集在學校門口,被選中的那個就能成為當周的模特。有一天,有個一看就不是專職模特的年輕人被選中了。他擺姿勢的氣派引起了菲利普的注意:他走上站台,雙腳穩穩地站著,抬頭挺胸,雙手緊握,腦袋傲慢地往前伸。這個姿勢正好把他健美的體格凸顯了出來,他身上沒有一點兒肥肉,隆起的肌肉像鋼鐵一樣堅硬。他的頭髮剪得很短,看得出優美的頭型;他長著淺淺的絡腮鬍,眼睛又大又黑,眉毛又粗又濃。同一個姿勢擺了好幾個小時,他也沒有表現出一點疲態。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羞恥,但是又充滿堅決。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能量激起了菲利普浪漫的想像。下課後,菲利普看見他穿著衣服的樣子,覺得他就像一個衣衫襤褸的國王。他不怎麼跟人說話,一兩天後,菲利普從奧特夫人那兒得知他是西班牙人,以前從來沒當過模特。

  「我估計他在餓肚子呢。」菲利普說。

  「你有看見他穿的衣服嗎?還挺乾淨體面的,是吧?」

  正好學校里那個美國學生波特要去義大利待幾個月,他把自己的畫室借給了菲利普。菲利普很高興。他最近有點兒受不了勞森蠻橫的指點,正想找個地方一個人畫畫。最後一天上課的時候,他走到模特身邊,藉口說自己還沒畫完,問他能不能哪天去他畫室給他當模特。

  「我不是專門幹這行的,」西班牙人說,「我下周還有別的事要做。」

  「先跟我一起吃個飯吧,我們可以談一下。」菲利普見他有點兒猶豫,又笑著補了一句,「跟我吃個飯對你又沒什麼害處。」

  模特聳聳肩同意了,兩人去了一家小飯館。這個西班牙人法語說得很爛,又還說得很快,很難跟得上,菲利普儘量表現得友善,跟他相處得還算不錯。原來他是個作家,來巴黎是為了寫小說的,平時打些零工養活自己,凡是身無分文的人能幹的活兒他全都幹過;他給人上課,做翻譯,弄到什麼就翻什麼,基本上都是些商業文件,最後終於被逼到要靠自己健美的身體來掙錢了。當模特的薪水不錯,上個星期掙的錢夠他撐過接下來兩個星期。他說他一天只用兩法郎生活費就足夠了,菲利普覺得很驚奇。不過出賣自己的身體來賺錢讓他滿心羞恥。他覺得當模特是墮落的行為,要不是因為餓肚子,這種行為是不可原諒的。菲利普忙說他不需要畫全身,只需要畫腦袋,他想畫一張他的肖像,希望能拿去參加下一屆沙龍。

  「可是你為什麼想畫我呢?」西班牙人問道。

  菲利普說他的腦袋很有意思,覺得可以畫一張很好的肖像。

  「我沒這個工夫。我的寫作時間太寶貴了,浪費一分一秒我都捨不得。」

  「可是我只占用你下午的時間,上午我要去學校畫畫。畢竟,給我當模特總好過翻譯法律文書吧。」

  曾經有一段時間,拉丁區的各國學生們親密無間,打成一片,有很多這樣的故事流傳至今,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不同國家的人就像東方城市裡的人一樣老死不相往來。在朱利安美術學院或是國立美術學院,如果一個法國學生跟外國人廝混在一起,那他一定會遭到同胞的白眼,而一個英國學生跟他居住的城市裡那些當地居民也很難超越點頭之交的關係。事實上,很多英國學生在巴黎生活了五年,會的法語還只夠用來買東西或是點餐,他們在法國過著地地道道的英式生活,就像生活在南肯辛頓一樣。

  菲利普非常熱衷於浪漫,很高興有機會接觸一個西班牙人,所以使出渾身解數想要說服他。

  「這樣吧,」西班牙人終於說道,「我答應給你當模特,不過不是為了錢,只是因為我高興。」

  菲利普一口拒絕,堅持要他收錢,可他態度很堅決,最後兩人約好,他下周一一點去菲利普的畫室。他遞給菲利普一張卡片,上面印著他的名字:米蓋爾·阿胡里亞。

  米蓋爾定期去菲利普的畫室,雖然他不肯收錢,但前前後後一共找菲利普借了五十法郎。這比正常支付的費用要貴一些,但是能給這個西班牙人一種滿足感,他不會覺得自己是在用下賤的方式掙錢。因為米蓋爾西班牙人的身份,菲利普把他當成了浪漫的代表,問了他很多關於塞維亞和格拉納達[251]的問題,還跟他討論委拉斯開茲和卡爾德隆[252],可是米蓋爾沒興趣討論自己國家燦爛的文化。在他和他的許多同胞眼裡,只有法國才是有才華之人的國度,巴黎則是世界的中心。

  「西班牙已經死了,」他大聲說,「沒有作家,沒有藝術,什麼都沒有。」

  米蓋爾通過他們民族特有的華麗辭藻,一點一點顯示了自己的野心。他正在寫一部小說,並希望藉此一炮而紅。他的寫作受到了左拉的影響,故事背景設置在巴黎。他把整個故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給菲利普聽。菲利普覺得這故事粗俗又愚蠢,裡面那些幼稚猥瑣的情節——這就是生活,親愛的,這就是生活[253],米蓋爾嚷道——那些幼稚猥瑣的情節只是凸顯了故事的老套。他在異常艱苦的環境中寫了兩年,把當初吸引他來到巴黎的樂子統統拋到一邊,為了藝術和飢餓做鬥爭,不實現偉大理想絕不罷休。他付出的努力真是可歌可泣。

  「你為什麼不寫西班牙呢?」菲利普大聲說,「那樣寫出來的故事有趣多了,畢竟你熟悉那裡的生活。」

  「可是只有巴黎才值得書寫啊,巴黎就是生活。」

  有一天,米蓋爾帶了一部分手稿過來,然後用他那蹩腳的法語翻譯了幾段給菲利普聽,他翻譯的時候口沫橫飛,激動不已,菲利普費了好大的勁才聽出個大概。他寫得實在太糟糕了。菲利普看著自己畫的頭像,突然感到困惑:畫中人寬闊的額頭下面竟是如此平庸的思想,那雙炯炯有神、熱情四射的眼睛看到的只是生活的表象。他對自己的作品很不滿意,幾乎每天收工的時候都會把新畫的刮掉。什麼表現內心的渴望,說得倒輕巧,一個人就像是各種矛盾的混合體,誰知道他內心的渴望到底是什麼?他喜歡米蓋爾這個朋友,想到米蓋爾那艱苦卓絕的奮鬥到頭來全是一場空,他不禁感到難過。成為優秀作家的條件他都有了,就是沒有天賦。菲利普看著自己的作品陷入了沉思——你怎麼知道這裡面蘊藏著天賦,還是只是在浪費時間呢?成功的決心再大也於事無補,對自己信心滿滿也毫無意義。他想到了范妮·普賴斯,她不是也堅信自己有天賦嗎?她的意志力不也異常強大嗎?

  「如果不能成為真正的畫家,我還不如不畫了。」他對自己說,「當個二流畫家有什麼意思呢。」

  有天早上他正要出門,門房突然叫住了他,說有一封他的信。平時除了路易莎伯母和偶爾來信的海沃德之外,再沒有人給他寫信了,這封信的字跡他也不認識。信上寫道:

  收到這封信請立即過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請你務必一個人過來,除了你之外,我不想讓任何人碰我。我想把全部東西都交給你。

  范妮·普賴斯

  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

  菲利普頓覺毛骨悚然,馬上往她的住處趕去。他萬萬沒想到她居然還在巴黎。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過她了,還以為她早就回英國去了。到了普賴斯的住處,他問門房她在不在家。

  「在的,我已經兩天沒見她出門了。」

  菲利普趕緊跑上樓去敲她的房門,裡面沒有回應。他大喊了幾聲她的名字。門上了鎖,他彎腰查看的時候發現鑰匙斷在了鎖孔里。

  「啊,我的上帝啊!她可千萬別幹了什麼傻事啊!」他大喊道。

  他跑到樓下告訴門房她肯定在裡面,他收到了她寫的信,恐怕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最好現在就破門進去。原本一臉不悅、愛搭不理的門房突然警覺起來,他說他沒辦法承擔破門而入的責任,必須找警長一起進去。於是兩人去了趟警察局,然後又去找了個鎖匠。菲利普從門房那兒得知普賴斯還欠著上個季度的房租,她元旦那天沒給門房送禮物,這項習俗由來已久,門房已經把元旦禮物當成了自己理所應得的東西。四個人一起爬上樓梯,嘭嘭嘭地敲了一陣門,還是沒有回應。鎖匠開始撬鎖,門終於開了。菲利普突然失聲尖叫,下意識用雙手捂住了眼睛。這個可憐的女人吊在天花板上,脖子上的繩子系在天花板上的鉤子上,鉤子是上一個房客裝上去掛床罩用的。她把自己的小床移到了一邊,然後站在了一把椅子上,椅子被她踢開,翻倒在地板上。他們割斷繩子把她放了下來。屍體已經涼透了。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