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2024-10-10 20:50:06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通過從各方了解到的線索拼湊出了一個可怕的真相。畫室的女學生經常歡聲笑語地下館子,普賴斯從來沒跟她們一起去過,為此她們經常在暗地裡抱怨她,現在看來原因很明顯:她一直在極度貧困中掙扎,根本沒錢下館子。他記得剛到巴黎時跟她一起吃過一頓飯,她那食屍鬼似的吃相把他噁心透了,現在他才意識到原來她當時已經餓得發慌了。門房告訴他普賴斯平時都吃些什麼:每天有一瓶牛奶送過來,她自己帶一條麵包回家,中午從學校回來就吃半條麵包,喝半瓶牛奶,晚上再把剩下的吃完。日復一日,天天如此。想到她經歷的那些痛苦,菲利普覺得很心痛。她從來沒讓任何人知道她比其他人還要窮,但顯然她的錢已經快用完了,最後連學費也付不起了。她的小屋裡空蕩蕩的,一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除了一年到頭穿著的那條棕色破裙子,屋裡就沒別的衣服了。菲利普翻了一遍她的遺物,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親友的地址,好跟他們取得聯繫,結果找到了一張寫滿他名字的卡片。他當場愣住了。也許她是真的愛過他吧。他眼前浮現出了那具骨瘦如柴的屍體,浮現出了她裹著棕色裙子吊在天花板上的樣子,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可是如果她真的喜歡他,為什麼不找他幫忙呢?他一定會儘自己所能去幫她的。他懊悔自己一直對她的好感視而不見,她信里那些話現在看上去無比淒涼:除了你,我不想讓任何人碰我。她是活活餓死的。

  菲利普終於找到了一封信,上面的落款是:你親愛的哥哥,阿爾伯特。信是兩三周前從瑟比頓[254]的某條路寄過來的。寄信人拒絕借五英鎊給她,說他有妻小要照顧,沒理由借錢給她,並建議她回倫敦謀一份差事。菲利普給阿爾伯特·普賴斯發了封電報,沒過多久就收到了回覆:

  本書首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深感悲痛。業務繁忙,難以抽身。非去不可?普賴斯。

  菲利普又拍了一封言簡意賅的電報,要求他馬上過來。第二天早上,一個陌生人出現在畫室門口。

  「我是普賴斯。」菲利普開門時來人說道。

  這是個普普通通的男人,穿著一身黑衣,圓頂禮帽上裝飾著一圈緞帶。他看上去跟范妮一樣笨拙,留著又粗又短的山羊鬍,說話帶著倫敦腔。菲利普請他進屋,跟他詳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還有他已經處理了的事情。他邊聽邊斜眼掃視著畫室。

  「我不用見她吧?」阿爾伯特·普賴斯問道,「我的神經有些脆弱,很容易受到刺激。」

  然後他開始自顧自地閒聊起來。他是個橡膠商人,有一個太太、三個孩子。范妮以前是家庭教師,不知道抽了什麼瘋,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跑到巴黎來學畫畫。

  「我跟我太太都告誡過她,巴黎不是女孩子待的地方,再說搞藝術又賺不了錢——從來都賺不了錢。」

  他跟他妹妹的關係顯然很差,對於她的自殺他心懷怨恨,覺得這是對他造成的最後一次傷害。他很反感把她的死歸結為貧窮所迫,因為這顯得她的家人自私又冷酷。他突然想到,也許她是為了某個更加高尚的原因尋的短見。

  「她該不會是跟哪個男的惹出麻煩了吧?你懂我的意思,巴黎這種地方嘛。也許她這麼做是不想讓自己蒙羞。」

  菲利普感覺自己的臉漲得通紅,他在心裡默默咒罵自己的軟弱。普賴斯用那雙機靈的小眼睛望著他,似乎懷疑他跟他妹妹有一腿。

  「我相信您妹妹一直都是個潔身自好的人。」菲利普尖酸地回應道,「她自殺是因為她快餓死了。」

  「哦,凱利先生,您這樣說讓她的家裡人情何以堪?她只用給我寫封信就行了,我肯定不會讓我的妹妹缺錢的。」

  菲利普正是讀了他不肯借錢的那封信才找到了他的地址,但他只是一言不發地聳了聳肩——現在揭穿他又有什麼用呢?他討厭這個小男人,只想儘快把事情了結然後擺脫他。阿爾伯特·普賴斯也想趕緊處理完後事好回倫敦去。兩人一起去了可憐的范妮生前住過的小屋。阿爾伯特·普賴斯掃了一眼屋裡的畫和家具。

  「我也不想假裝懂行,」他說,「不過這些畫應該能賣點兒錢吧?」

  「一文不值。」菲利普說。

  「這些家具嘛,還值不了十先令。」

  阿爾伯特·普賴斯不會說法語,所有事情都落到了菲利普身上。要讓這具可憐的屍體入土為安似乎得經過一系列沒完沒了的手續:一會兒得去這個地方拿文件,一會兒又得去那個地方蓋章,還要見這個那個辦事員。連著三天,菲利普從早到晚都在東奔西跑。最後他終於和阿爾伯特·普賴斯一起,跟著靈車駛進蒙帕納斯墓園。

  「我也想辦得體面點兒,」阿爾伯特·普賴斯說,「但是沒必要浪費錢嘛。」

  葬禮很簡短,在這個寒冷的、灰濛濛的早晨,讓人感覺無比壓抑。范妮在畫室的同學有六個出席了葬禮。奧特夫人是覺得自己作為司庫有義務參加,露絲·查理斯小姐則是因為心地善良,勞森、克拉頓、弗拉納根也來了,這些人在她生前全部都很討厭她。菲利普眺望墓地,四面八方都是林立的墓碑,有的簡陋樸素,有的俗氣、浮誇、醜陋,他不禁打了個寒戰。這裡實在陰森得可怕。從墓園出來,阿爾伯特·普賴斯說要請他吃午飯。菲利普對他憎惡之極,而且覺得疲憊不堪;他已經好幾天沒睡過一個好覺了,夜裡總是夢到范妮·普賴斯穿著那條棕色破裙子吊在天花板的鉤子上,可是他想不出藉口拒絕他。

  「咱們中午找家館子好好吃一頓吧,最近這些事搞得我的神經都快崩潰了。」

  「拉文紐算是附近最好的餐廳了。」菲利普回答。

  阿爾伯特·普賴斯在一張天鵝絨面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然後如釋重負地長嘆一聲。他點了一桌豐盛的午餐,還要了一瓶葡萄酒。

  「啊,我很高興這一切終於結束了。」他說。

  他拋出了幾個問得很巧妙的問題,菲利普發現他很想打聽巴黎的畫家們過著怎樣的生活。他一邊說這種生活淫亂墮落,一邊又很想挖出一些他幻想中那種縱慾場面的細節。他一會兒擠眉弄眼,一會兒暗中偷笑,暗示菲利普他知道他說的不過是冰山一角。他可是個見多識廣的人,有些事情他還是略知一二的。他問菲利普有沒有去過蒙馬特[255]「那些地方」,那可是從聖殿關到皇家交易所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好去處啊。他想說他以前去過紅磨坊。午餐豐盛可口,葡萄酒回味悠長,酒足飯飽的阿爾伯特·普賴斯向菲利普打開了話匣子。

  「咱們喝點白蘭地吧,」咖啡一上來他就說,「好好揮霍它一把。」

  他像蒼蠅一樣興奮地搓著手說:

  「我有點兒想在這兒住一晚,明天再回去。要不咱倆晚上一起去逛逛,怎麼樣?」

  「如果你是想讓我今晚帶你逛蒙馬特的話,你去死吧。」菲利普說。

  「逛一逛死不了的。」

  他說得一本正經,菲利普被他逗樂了。

  「再說對你的神經一點兒都不好。」菲利普一臉嚴肅地說。

  阿爾伯特·普賴斯最後還是決定坐下午四點的火車回倫敦。過了一會兒,他起身跟菲利普告辭。

  「好了,再見了,老夥計。」他說,「我跟你說,哪天我還要想辦法來一趟巴黎,到時候我再來找你,我們就不會像這次這樣意猶未盡啦。」

  菲利普心煩意亂,無心畫畫,於是跳上一輛公共馬車,去河對岸看看杜蘭-德魯的畫廊有沒有什麼展覽。從畫廊出來,他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天氣很冷,寒風捲地,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全都裹緊大衣縮成一團。蒼白消瘦的臉上寫滿疲憊和憂慮。蒙帕納斯墓園裡,那白色墓碑林立的地底下一定冰冷刺骨吧。菲利普感覺自己在這世界上非常孤單,突然莫名地想念家鄉。他想要有個人陪伴。這時候克朗肖應該在工作,克拉頓從來不歡迎訪客,勞森在給露絲·查理斯畫新的肖像,肯定不想被打擾,他決定去找弗拉納根。進門時菲利普發現他正在畫畫,不過他倒是很樂意丟開畫筆跟他聊天。這個美國人比他們大多數人都有錢,畫室布置得溫馨舒適,屋子裡暖烘烘的,他正在一邊忙著泡茶。菲利普看著他準備送去沙龍的兩張頭像。

  「我臉皮還挺厚的哈,」弗拉納根說,「管他的呢,我還是打算送過去。你覺得畫得爛嗎?」

  「沒我想像中爛。」菲利普說。

  事實上這幅畫一點兒不爛,其藝術手法之巧妙可以說相當驚人。難以處理的地方被很有技巧地規避了,塗抹顏料的手法有種魄力,讓人覺得驚喜,甚至可以說驚艷。弗拉納根既沒有高深的理論知識,又沒有嫻熟的繪畫技藝,卻有很多人窮其一生才能練就的那種揮灑自如的筆觸。

  「弗拉納根,如果任何一幅畫都不許看超過三十秒鐘的話,你肯定是個大師。」菲利普笑著說。

  這幫年輕人沒有互相吹捧的習慣,免得把彼此慣壞了。

  「在美國,我們才沒空把一幅畫看上三十幾秒呢。」弗拉納根哈哈笑道。

  弗拉納根是天底下最玩世不恭的人,卻出人意料地有一副軟心腸,這也是他性格的迷人之處。只要有人生病,他就會擔負起照顧病人的角色。他那活潑歡樂的樣子比什麼藥都管用。他跟自己很多同胞一樣,並不像英國人那樣緊緊控制著情感的閥門,唯恐被人說成是多愁善感;相反,他覺得表露情感並不是什麼荒唐可笑的事情,所以總是能不遺餘力地關心別人,常常讓他那些陷於痛苦的朋友心懷感激。他看到菲利普因為最近的事情鬱鬱寡歡,發自內心地想讓他開心起來,於是賣力地在他面前說笑逗樂。他知道美國人說話的腔調總是把英國人逗得哈哈大笑,於是故意用很誇張的美國口音講了一連串讓人捧腹大笑的段子,他滔滔不絕,聲情並茂,看上去別提多滑稽。到了飯點,兩人出去吃了個晚飯,然後一起去了蒙帕納斯喜劇院,這是弗拉納根最喜歡的娛樂場所。到了晚上八九點鐘的時候,他已經徹底放飛自我了。他喝了很多酒,但他那耍酒瘋似的樣子與其說是酒精的作用,不如說是他天生就太鬧騰了。他提議下半場去比利埃舞廳,菲利普累過了頭,回去反倒睡不著,於是欣然同意了。他們在舞池邊的平台上找了張桌子坐下,平台略高出地面,可以邊喝啤酒邊看人跳舞。弗拉納根很快就看見了一個朋友,他興奮地大叫一聲,縱身躍過欄杆跳進了舞池。菲利普打量著周圍的人。比利埃舞廳不是那種高檔時髦的娛樂場所。這是一個星期四的晚上,舞廳里人滿為患。各個院系的學生混跡其中,不過大多數男的都是小職員或者店員。他們有的穿著平日裡穿的衣服,有的穿著成衣粗花呢套裝,有的穿著奇怪的燕尾服,頭上戴著頂帽子——帽子是他們自己帶進來的,跳舞的時候沒地方放,只好放在自己腦袋上。有些女的看上去像女僕,有的則是濃妝艷抹的輕佻女子,不過絕大多數都是些售貨小姐。她們穿得很寒酸,身上的衣裙是模仿河對岸潮流的廉價品。那些輕佻女子則打扮得花枝招展,模仿現在風頭正勁的雜耍劇場的藝人或舞女,眼睛描著漆黑的眼線,雙頰是放肆的猩紅。舞廳靠幾盞巨大的白燈照明,燈吊得很低,慘白的燈光照得人臉上的陰影更加濃重,每條皺紋都更加深刻,五顏六色的脂粉是那麼艷俗。這是一幅不堪入目的眾生相。菲利普趴在欄杆上,俯瞰舞池裡的人群,耳邊的音樂聲漸不可聞。他們時而瘋狂跳動,時而在舞池裡緩緩轉圈,舞伴之間極少交談,所有心思都放在舞蹈上。舞廳里熱烘烘的、汗涔涔的人臉在燈光下發亮。菲利普覺得這些人終於卸下了表情的面具,拋開了對禮俗的恭敬,露出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在這個縱情聲色的時刻,他們顯露出了某種詭異的獸性:有些像狐狸,有些像狼,還有些長著又長又蠢的綿羊的臉。他們的皮膚因為不健康的生活和劣質的食物變得蠟黃,他們的臉孔因為低級的趣味變得愚鈍,他們的小眼睛裡透著鬼祟狡猾的目光。他們的舉止毫無高貴可言,仿佛生活對他們來說不過是無盡的雞毛蒜皮和齷齪念頭。空氣中充斥著人性的腐敗氣息。所有人都發狂似的舞個不停,仿佛被內心某種怪異的力量逼迫,菲利普覺得是對享樂的狂熱在驅動他們往前。他們拼命想要逃離一個恐怖的世界。享受快樂的欲望——克朗肖所說的人類行為唯一的動機——促使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前進,而太過強烈的欲望本身已經奪去了過程中所有的快樂。他們被狂風裹挾著向前,既不知所去為何,也不知去向何方。命運仿佛凌駕在他們頭頂,他們拼命地跳個不停,仿佛腳下是永恆的黑暗。他們的沉默讓人有些害怕,仿佛生活已經把他們嚇破了膽,奪去了他們說話的力量,以至於心裡的尖叫吶喊在抵達喉嚨的瞬間戛然而止。他們的眼神疲憊冷峻,儘管獸慾將他們扭曲得沒了人形,儘管他們的臉上寫滿卑鄙,儘管他們殘忍,愚蠢(這是最糟糕的),但他們呆滯的眼神里那種強烈的痛苦,使他們看上去既可怕又可憐。菲利普厭惡他們,卻又對他們充滿無盡的憐憫,他的心因此而絞痛起來。

  他從存衣處取回外套,走進了凜冽的寒夜。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