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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0:13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怎麼也忘不掉那場悲劇。最讓他無法釋懷的是,范妮所有的努力到頭來都是徒勞無功的。沒有人比她更努力,也沒有人比她更有誠意,她也發自內心地相信自己,但這種自信顯然並沒什麼用。他所有的朋友都有這樣的自信,米蓋爾·阿胡里亞就是其中之一。這個西班牙人付出的努力可謂可歌可泣,可他寫出來的東西卻那麼微不足道,這種強烈的對比讓他感到震驚。菲利普的學生生涯很不快樂,這讓他發展出了自我分析的能力;就像吸毒上癮一樣,他不知不覺淪為了這個惡習的奴隸,以至於現在格外熱衷於自我解剖。他不得不承認,他對藝術的感受跟別人對藝術的感受是不一樣的。勞森看到一幅佳作會馬上感覺到戰慄,他對藝術的欣賞是本能的,就連弗拉納根都能感受到一些他得用腦子想才能想出來的東西。他自己對藝術的欣賞是智識上的。他忍不住想,如果他身上也有那種藝術氣息(他很討厭這個詞語,可是也找不到更好的說法),那他就可以像他們那樣,用一種感性而非理性的方式來感受美了。他開始懷疑自己會不會只是手巧而已,他可以憑藉這種三腳貓的功夫把一個東西準確無誤地照搬到畫紙上,可是這樣畫出來的東西有什麼價值呢?他已經學會了跟別人一樣鄙視技術上的熟練,而畫畫最重要的是用心去感受。勞森那樣畫是因為他天性如此,雖然他在風格上很容易受到別人的影響,但即使是那些有模仿痕跡的作品,也依然透露出強烈的個人風格。菲利普看了看自己給露絲·查理斯畫的像,時隔三個月,他現在終於意識到,這幅畫不過是對勞森的作品亦步亦趨的模仿。他覺得自己的內心非常貧瘠。他是在用腦子畫畫,而真正有價值的作品都是用心畫的。
他的錢少得可憐,總共還不到一千六百鎊,他必須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十年之內他都別想掙到一個子兒,更何況繪畫史上一輩子都沒有進帳的畫家比比皆是。他必須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如果畫出了不朽的作品,這樣的付出倒還值得,可是他有一種強烈的恐懼——也許自己這輩子最多只能當個二流畫家。為這樣的結果放棄大好青春,放棄生活的樂趣,放棄人生的種種可能,這真的值得嗎?他知道外國畫家在巴黎的生存狀態,他們的生活圈子很窄,過著鄉下人一樣粗鄙的生活。有的畫家為了成名,辛辛苦苦熬了二十年,卻總是求而不得,最後淪為了窮困潦倒的酒鬼。范妮的自殺喚起起了他的回憶,他常常聽說這個或那個畫家為了擺脫絕望的處境,用駭人聽聞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記得畫師曾輕蔑地給范妮指明了一條出路,如果她當時聽了他的,趁早放棄了無望的努力,對她來說反倒是一件好事。
菲利普畫完了米蓋爾·阿胡里亞的肖像,決心送去沙龍。弗拉納根也準備送兩幅畫去,菲利普覺得自己的水平跟他不相上下。菲利普在這幅畫上傾注了太多的心血,自己都忍不住覺得,這麼用心的作品不可能沒有可取之處。事實上,每次看著這幅畫的時候,他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可是具體哪兒不對勁,他又說不上來;看不到這幅畫時,他興致一高,又覺得還可以接受。他把畫寄去沙龍,結果被退了回來。他本來沒怎麼在意,因為送展之前他就拼命告訴自己,入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幾天後,弗拉納根衝進畫室告訴勞森和菲利普他有一張畫入選了。菲利普面無表情地跟他道了聲恭喜,語氣里有一絲克制不住的嘲諷,大喜過望的弗拉納根並沒有注意到。然而機敏的勞森捕捉到了,他有些好奇地看了菲利普一眼。勞森自己的作品也入選了,他一兩天前就已經知道了,菲利普的態度讓他有些反感。然而讓他驚訝的是,這位美國朋友前腳剛走,菲利普就冷不丁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
「如果你處在我這樣的位置,你會不會徹底放棄?」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在想當個二流畫家到底有沒有意義。你看,如果你乾的是別的事情,比如說當醫生或是做生意,就算幹得普普通通也沒多大關係,你還是可以混口飯吃,還是可以過下去,可是畫些二流的作品有什麼意思呢?」
勞森挺喜歡菲利普,他覺得菲利普這麼喪氣是因為作品被拒了,於是使勁安慰他:有不少後來很出名的作品都被沙龍拒絕過,這是人盡皆知的事了,再說這是他第一次送展,被拒絕是很正常的事情;弗拉納根的畫能入選是有原因的,他畫的東西花哨惹眼又膚淺,正是那些哈欠連天的評委們看了會覺得眼前一亮的東西。菲利普越聽越不耐煩,勞森竟然覺得他會為了這麼點兒打擊而心煩,難道在他眼裡他就是這么小氣的人嗎?勞森沒有意識到他之所以這麼沮喪,是因為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克拉頓最近很少跟他們一起去格拉維耶吃飯,他大多數時候都獨來獨往。弗拉納根說他愛上了一個姑娘,可是他那張苦行僧似的臉上一點兒也看不出熱戀的影子。菲利普覺得他刻意跟朋友們保持距離,更可能是為了讓心裡的新想法浮出水面。有天晚上,其他人都吃完了飯看戲去了,只有菲利普還坐在餐館,這時克拉頓進來點了份晚餐,兩人聊了起來。菲利普發現他這會兒比平時更加健談,說話也沒那麼愛諷刺,看上去心情還不壞,於是決定趁機請他幫個忙。
「嘿,我希望你能去我那兒看一下我的畫。」他說,「我想知道你覺得怎麼樣。」
「免了吧,我不干。」
「為什麼?」菲利普紅著臉問。
他們相互之間經常提出這樣的請求,從來沒人想過拒絕別人。克拉頓聳了聳肩。
「都說想聽評價,其實只想聽好話。再說別人的評價有什麼用呢?畫得好畫得差重要嗎?」
「對我來說很重要。」
「不。一個人畫畫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因為不畫不行。畫畫是一種功能,就像身體的任何一種功能一樣,只不過有這種功能的人相對少一些罷了。畫畫純粹是為了自己,如果是為了別人,那畫家不早就自殺了?你想想看,你花了不知道多少時間,投入了不知道多少心血,終於把一樣東西呈現在畫布上,結果呢?十有八九被沙龍拒掉。就算入選了又能怎樣呢?別人從你的作品前路過時最多瞟上個十秒鐘。運氣好,被哪個啥也不懂的傻子買回家掛在牆上,然後就像家裡的餐桌一樣難得被看上幾眼。別人的評價跟畫家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因為評價是基於客觀事實的,而畫家在乎的並不是客觀事實。」
克拉頓用雙手撐住額頭,好把精力集中在他想說的話上。
「畫家從他看見的東西里感受到了莫名的震撼,然後就有一種力量逼著他去表達,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只能用線條和顏色去表達他的感受。就像音樂家一樣,他讀了兩行詩,就有一串特定的音符冒了出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句子會勾起這樣的音符,反正它就這樣出來了。為什麼說評價沒有意義?我再跟你說另外一個原因:偉大的畫家會逼著世人用他的方式去看待這個世界,但是到了下一代,另一個畫家又用另一種方式去看待這個世界,而公眾評價他的時候不是根據他自己的經驗,而是根據他前面的畫家的經驗。巴比松畫派[256]的人教會了我們的父輩用某種方式看樹,然後莫奈來了,莫奈跟他們畫得不一樣,大家就說『樹不是這樣的啊』。他們從來沒想過,一個畫家把樹看成是什麼樣的,樹就是什麼樣的。我們是把自己內心的東西往外畫——如果我們能把自己的眼光強加在世人身上,他們就說我們是偉大的畫家,如果不能,他們就無視我們,但是不管哪種情況,我們都是一樣的。偉大還是渺小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我們的作品出來以後會面對怎樣的命運也不重要,因為我們在畫的過程中就已經得到了能得到的一切。」
說完他狼吞虎咽地吃著面前的食物。菲利普趁機一邊抽著廉價雪茄,一邊仔細地觀察他。他的腦袋線條粗獷,像是雕塑家從耐火石里硬生生鑿出來的,黑色的頭髮像馬鬃一樣又粗又密,再配上碩大的鼻子和巨大的下頜骨,一切都讓人覺得他是個充滿力量的人物。可是這張面具背後是否隱藏著異乎尋常的懦弱呢?克拉頓不肯展示他的作品,也許純粹是虛榮心作祟:他受不了別人的評價,也不想面對沙龍落選的風險;他想被大家奉為大師,不肯冒險和別人一較高下,免得他會大大降低對自己的評價。菲利普認識他的這十八個月來,他變得越來越尖刻也越來越憤懣。他不肯大方拿出自己的作品跟同輩的畫家們公開較量,卻對他們輕易取得的成功非常憤慨。他越來越看不慣勞森。菲利普剛來時認識的這對親密好友,現如今已經漸行漸遠。
「勞森這傢伙沒什麼好擔心的,」他輕蔑地說,「他會回到英國,成為有錢人追捧的肖像畫家,一年掙上個一萬鎊,不到四十歲就混上皇家藝術學會的準會員。想想他親手給貴族鄉紳們畫的肖像吧!」
菲利普也展望了一下未來,他看到了二十年內克拉頓的樣子——一個苦悶、孤獨、憤怒的無名小卒;依然住在巴黎,因為這裡的生活已經滲入了他的骨髓;憑藉他那張毒舌統領著一個小圈子,跟自己和整個世界為敵;在藝術上越來越追求完美,卻始終無法企及,所以作品越來越少,也許終有一天淪為無可救藥的酒鬼。最近有一個想法一直縈繞在菲利普心裡:既然生命只有一次,那就要儘量過得成功。但他覺得成功並不是掙很多錢,也不是揚名立萬,到底是什麼他還不太清楚,也許是擁有豐富多彩的經歷,發揮出自己最大的能力吧。但不管怎麼說,克拉頓的人生顯然註定要走向失敗,只有畫出不朽的傑作,他這一生才不是白費。他想到了克朗肖那個奇怪的波斯地毯的比喻。他經常想起這個比喻,可惜克朗肖像農牧神一樣諱莫如深,不肯把意思說明白。他只是反覆說,除非自己找到答案,否則答案是毫無意義的。菲利普不確定是否要繼續從藝,歸根結底就在於他想要過一個成功的人生。沒等他繼續想下去,克拉頓又開口了。
「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我在布列塔尼碰到的那個傢伙?我前幾天見到他了,他剛出發去了大溪地,已經窮得只剩一條命了。他以前是個brasseur d』affaires,英文叫股票經紀人吧。他有老婆孩子,掙錢又多,為了當畫家放棄了一切,一句話沒說就走了。他在布列塔尼落了腳,然後就開始畫畫,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窮得跟個要飯的似的。」
「那他的老婆孩子怎麼辦?」菲利普問道。
「哦,不要了唄。他讓他們自生自滅去了。」
「這也太無恥了吧。」
「哦,親愛的小伙子,你要是想當紳士就不要當藝術家,這兩種人是互不相干的。有人為了養活自己的老母親,畫些狗屁不如的東西賺快錢,可這只能說明他們是感天動地的孝子,並不能作為畫些垃圾玩意兒的藉口。這種人只能算生意人。同樣的情況換作是一個藝術家,他會把自己的老媽子送去濟貧院做苦工。我在這兒認識一個作家,他說他老婆生孩子的時候死了。他很愛他老婆,為她的死悲痛欲絕。可是當他坐在床邊看著她咽氣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居然默默在腦子裡記錄她臨終的樣子、她說的話,還有他自己當時的感受。怎麼樣,夠紳士的吧?」
「可是你那個朋友畫得好嗎?」菲利普問道。
「不好,目前來說還不好,畫得跟畢沙羅一個樣。他還沒找到自己,不過他很有色彩感和裝飾感。但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覺,這點他有。他對待自己的老婆孩子就像個徹頭徹尾的無賴,他對誰都是這樣;對於那些幫助過他的人——要不是這些人好心接濟,他都已經餓死好幾回了——他是怎麼報答人家的?簡直禽獸不如。他只是碰巧是個偉大的藝術家。」
菲利普陷入了沉思。這個男人甘願犧牲一切——舒適的生活、溫馨的家庭、財富、名譽、責任和愛,就為了把這個世界賦予他的感受用顏料表達在畫布上。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卻又沒辦法鼓起這樣的勇氣。
想到克朗肖,他突然想起來他已經有一星期沒見過他了。克拉頓走了以後,他沿著街道慢慢往咖啡館走去,他知道這位作家肯定在那裡。剛到巴黎的頭幾個月,他把克朗肖說的話全都奉為聖經,但他這個人比較務實,漸漸對那些紙上談兵的東西失去了耐心。克朗肖如此潦倒的生活只換來瘦瘦的一捆詩歌,未免也太不值當了。菲利普生於中產階級家庭,始終沒辦法掙脫天性中那些中產階級的本能。克朗肖一貧如洗的生活,為了餬口做的苦工,從骯髒的閣樓到咖啡館餐桌兩點一線的單調生活,都與他心目中的「體面」格格不入。克朗肖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年輕人對他有些不以為然,於是時不時半開玩笑地嘲笑他庸俗,更多的時候則是一針見血地諷刺。
「你是個生意人,」他對菲利普說,「你想把人生拿來投資統一公債[257],拿到那旱澇保收的三分利息。我是個敗家子,我把本錢都用來揮霍了,我花光最後一個子兒的時候就是我咽氣的時候。」
這個比喻讓菲利普很惱火,因為這顯得克朗肖的生活態度很浪漫,卻把他的觀點貶得一文不值。菲利普本能地想要為自己辯解,可是一下子又想不出該說什麼。
然而今天晚上,猶豫不決的菲利普想跟他談一下困擾他的問題。幸好這時候已經很晚了,克朗肖面前的桌子上已經摞了一疊杯墊(一個杯墊代表一杯酒),這意味著他基本上可以給出公正的看法。
「我在想你能不能給我點兒建議。」菲利普突然說道。
「我給了你也不會照做的,對吧?」
菲利普不耐煩地聳了聳肩。
「我覺得我這輩子都成不了一流的畫家。當個二流畫家有什麼用呢?我在想要不要徹底放棄。」
「那你在猶豫什麼呢?」
菲利普遲疑了片刻。
「我想是因為我喜歡這樣的生活。」
克朗肖那張平靜的圓臉起了變化,他的兩個嘴角突然下垂,眼珠深深陷進眼眶裡,眼神變得暗淡無光;他看上去異常佝僂又老態龍鍾。
「這樣的生活?」他一邊嚷道,一邊環顧了一圈他們身處的咖啡館。他的聲音里有一絲清晰可聞的顫抖。
「如果你能擺脫這樣的生活就趕緊走吧,趁現在還來得及。」
菲利普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只是每次看見別人真情流露,他都會覺得很不好意思,於是又窘迫地垂下了目光。他知道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失敗的悲劇。兩人沉默了好一陣。他感覺克朗肖正在審視自己的人生,也許他想到了自己前途光明的青年時代,直到後來經歷了種種失意,那光明璀璨越來越暗淡,眼下只剩可憐而單調的歡愉,而眼前是漆黑一片的未來。菲利普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那一疊杯墊。他知道克朗肖的目光也落在那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