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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0:19
作者: (英)毛姆
兩個月過去了。
菲利普把那些問題翻來覆去想了很久,他覺得真正的畫家、作家和音樂家心裡都有股力量,這股力量使他們徹底沉浸在創作中,以至於不可避免地把生活的重要性排在藝術之後。他們屈服於一種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影響,就像提線木偶一樣被強大的本能操縱,而真正的生活卻從指縫中溜走,只留下一片未被涉足的空白。可是他覺得生活是用來過的,不是用來當繪畫素材的;他想從生活中挖掘出各式各樣的經歷,從每一個時刻中榨取豐富的情感體驗。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弄清楚這個問題,無論結果如何都必須接受,既然主意已定,他決定馬上行動。正好第二天上午是富瓦內過來指導,他決定直截了當地問他,繼續學下去到底有沒有意義。他一直記得他給范妮·普賴斯提過的建議,雖然聽起來很殘酷,但確實很明智。他一直沒辦法徹底把范妮從腦海中抹去。沒有了她的畫室感覺有些怪異,有時候畫室里某個女人的姿勢,或是某個人說話的語氣會把他嚇得一激靈,眼前又赫然浮現出她的樣子。沒想到她死了之後的存在感居然比生前任何時候都要強烈;晚上他經常夢到她,總是嚇得尖叫著醒來。她生前經受的那些非人的痛苦,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慄。
菲利普知道,富瓦內過來上課的日子都會在奧德薩大街的一家小餐館吃午飯。他匆匆忙忙解決掉午飯,好趕去富瓦內吃飯的餐館門口等他出來。他在人潮洶湧的街道上來回踱步,終於看到富瓦內低著頭朝他走過來。他緊張得要命,但還是硬著頭皮走到他面前。
「打擾您一下,先生。我想跟您說幾句話。」
富瓦內飛快地瞟了他一眼,認出了他是誰,但並沒有向他微笑示意。
「說。」
「我在您的門下學習已經快兩年了。我想請您坦白告訴我,您覺得我繼續學下去值得嗎?」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富瓦內頭也不抬地繼續往前走。菲利普仔細看著他的臉,可是那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什麼意思?」
「我很窮。如果我沒有天賦的話,還是趁早轉行干別的算了。」
「有沒有天賦你自己不知道嗎?」
「我周圍的朋友都覺得自己有天賦,但我知道他們中有些人搞錯了。」
富瓦內那張刻薄的嘴巴浮現出了一絲笑意,他問道:
「你住在附近嗎?」
菲利普說了自己畫室的位置。富瓦內轉身對他說:
「咱們去你畫室吧,把你的作品給我看看。」
「現在嗎?」菲利普驚呼。
「不然呢?」
菲利普無話可說。他沉默地走在畫師身邊,心裡非常忐忑。他萬萬沒想到富瓦內當場就要看他的作品。他還打算問富瓦內介不介意哪天去他那兒看看,或者需不需要他把作品帶去他的畫室,這樣他也好有時間做心理準備。他緊張得渾身發抖,心裡希望富瓦內看見他的作品時,能露出那難得一見的微笑,然後握住他的手對他說:「還不賴,繼續畫吧,小伙子。你有天賦,貨真價實的天賦啊。」想到這些他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了!太讓人高興了!現在他可以勇往直前了,只要能抵達成功的終點,再苦、再窮、再多的失望又算得了什麼呢?他畫得那麼努力,那麼用功,如果到頭來都是一場空,那未免也太殘酷了。他突然打了個激靈,因為范妮·普賴斯也說過這樣的話。他們走到了那棟公寓,一陣強烈的恐懼向菲利普襲來。如果他有那個膽量的話,他一定會讓富瓦內馬上走開。他不想知道真相。他們走進公寓樓,門房在他路過的時候遞了封信給他。他瞟了一眼信封,認出那是伯父的字跡。富瓦內跟著他爬上樓梯。菲利普一句話也想不出來,富瓦內也始終一言不發,一路上的沉默弄得他神經緊張。教授進屋坐下了,菲利普默默地把沙龍退回來的那幅畫擺在他面前。富瓦內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菲利普又給他看了兩張他給露絲·查理斯畫的肖像,兩三張在莫雷畫的風景畫,還有一些素描。
「就這些了。」菲利普說著,緊張地笑了笑。
富瓦內卷了一支煙,然後把煙點上。
「你沒什麼被動收入是嗎?」他終於問道。
「少得可憐,」菲利普的心突然涼了半截,「還不夠餬口的。」
「沒什麼比時時刻刻為生計發愁更讓人丟臉的了。那些視錢財如糞土的人,我對他們只有鄙視,他們要麼是偽君子要麼是傻子。錢就像人的第六感,沒了它,別想把其他五感發揮到極致。如果沒有足夠的收入,人生一半的可能性都會被堵死。做任何事情都擔心自己得不償失,絕不會為了一先令付出兩先令的成本。有些人說貧窮是對藝術家最好的鞭策,那是因為他們從來沒體會過貧窮的切膚之痛。他們不知道貧窮會讓一個人變得多麼刻薄,它會讓你遭受無盡的羞辱,它會斬斷你的翅膀,它會像癌症一樣吞噬你的靈魂。一個藝術家想要的並不是家財萬貫,他不過是想有足夠的錢財來維持自己的尊嚴,能夠心無旁騖地工作,能夠慷慨,坦誠,不伸手求人。那些完完全全靠自己的作品來維持生計的藝術家,無論是寫稿的還是畫畫的,我都發自內心地同情他們。」
菲利普不動聲色地把作品收了起來。
「聽您這樣說,恐怕您覺得我成功的希望有點渺茫。」
富瓦內先生微微聳了聳肩。
「你的手挺靈巧的。如果勤學苦練,堅持不懈地畫下去,沒理由成不了一個兢兢業業、水平還過得去的畫家。你會發現有成百上千的人畫得比你差,也有成百上千的人跟你不相上下。你給我看的這些東西里,我沒有看到任何天分。我只看到你畫得很勤奮,畫得很用腦。你這輩子都只能是個平庸的畫家。」
菲利普強裝鎮定,努力用平穩的聲音對他說:
「讓您費心了,我對您感激不盡。」
富瓦內先生站起身準備離開,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站在那裡,把一隻手搭在菲利普肩膀上。
「如果你要問我的建議,我會說:鼓起你最大的勇氣,干點兒別的事情吧。這話聽起來很殘忍,但是你聽我說,我一萬次希望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有人給我這樣的建議,我也一萬次希望自己真的聽進去了。」
菲利普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畫師扯扯嘴角,擠出了一個笑容,但他的眼神依然嚴肅而悲傷。
「等到為時已晚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平庸,那就太殘酷了,還容易變成暴脾氣。」
說最後一句話時他輕笑了兩聲,然後迅速走出了房間。
菲利普機械地拿起伯父的信。看到伯父的筆跡他有些擔心,因為一直都是伯母給他寫信。過去三個月她一直臥病在床,他說要回英國看看她,但她擔心影響他畫畫,叫他不要回去。她說不想給他添麻煩,她可以等到八月,希望到時候他能在家裡待兩三個星期;萬一病情惡化了她會告訴他的,她不想見不到他最後一面就撒手人寰。既然信是伯父寫的,那她肯定已經病得提不起筆了。菲利普把信拆開,上面寫道:
我親愛的菲利普:
非常遺憾地通知你,你親愛的伯母已於今天清晨離開了人世。她走得很突然,但也相當安詳。她的病情惡化得太快,我們來不及叫你回來。她順從救主耶穌的神聖意志,從容地走向了人生的終點,深知自己的靈會在末日復活。你伯母一定希望你能夠出席她的葬禮,所以我相信你一定會儘快趕回來。她這一走,自然有一大堆事情落到了我的肩上,我現在心煩意亂,焦頭爛額,相信你能夠為我料理好一切。
你慈愛的伯父
威廉·凱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