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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0:23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第二天就回到了布萊克斯特布爾。自從母親去世,他還從來沒失去過特別親近的人。伯母的死讓他深受打擊,也讓他充滿莫名的恐懼,他第一次切身感覺到自己也終有一天會死去。伯父失去了這個疼愛他、照料他四十年的伴侶,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下去,他簡直沒辦法想像。他肯定已經悲痛欲絕了。這是伯母離世後他跟伯父的第一次見面,他不禁有些害怕,他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都安慰不了他,只好默默準備了幾句得體的客套話。 他從側門進了牧師公館,然後走進了餐廳。威廉伯父正在看報紙。
「你的火車晚點啦。」他抬起頭看著菲利普說。
他本以為伯父會悲不自禁,沒想到他跟平常沒什麼兩樣,這著實讓他吃了一驚。伯父是有些低落,但整體上比較平靜,他把報紙遞給菲利普。
「《布萊克斯特布爾時報》上刊登了一小段她的訃告,寫得很不錯。」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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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接過報紙,機械地讀完了。
「你要上去看看她嗎?」
菲利普點了點頭,兩人一起往樓上走去。路易莎伯母躺在大床中間,身體周圍鋪滿了鮮花。
「要做個簡短的禱告嗎?」牧師問。
說完他跪了下去,菲利普知道伯父希望他也這樣做,於是也跪了下去。他注視著那瘦小乾癟的臉龐,心裡只有一個強烈的感嘆:多麼庸碌的一生啊!不一會兒,凱利先生咳嗽了一聲,然後站了起來。他指著床腳的花圈說:
「那是村裡的鄉紳送的。」他說話的聲音很低沉,就像在教堂布道時那樣,不過也許是因為身為牧師,送走過太多亡靈,他在這樣的場合好像還挺適得其所。
「下午茶應該準備好了。」
兩人又下樓回到餐廳。餐廳里的窗簾放了下來,屋子裡有種陰鬱的氣氛。牧師坐在妻子常坐的餐桌一端,頗有儀式感地倒著茶水。菲利普覺得他們這時候理應吃不下什麼東西,但他看到伯父的胃口並沒有受到影響,也就像往常那樣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兩人有一會兒沒有說話。菲利普專心地吃著一塊美味的蛋糕,同時又保持著悲傷的神色,因為他覺得這樣比較得體。
「現在的風俗跟我當副牧師的時候大不一樣了。」牧師說道,「我年輕的時候,辦喪事的都會給弔唁的發一副黑手套,還會發一條黑綢帶系在帽子上。可憐的路易莎經常把那些黑綢帶收集起來做裙子。她以前經常說,十二場葬禮就等於一條新裙子。」
他又告訴菲利普有哪些人送了花圈,現在已經收到二十四個了;羅林森夫人,就是費恩那個牧師的老婆,她死的時候收到了三十二個,不過明天應該還會有一大堆送過來;送葬的隊伍十一點才從公館出發,他們輕輕鬆鬆就能把羅林森夫人比下去。路易莎一直不喜歡她。
「我要親自主持葬禮。我答應過路易莎,絕不會讓別人來主持她的葬禮。」
伯父又拿起一塊蛋糕,菲利普有些不滿地看著他。眼下這樣的場合,伯父未免也太貪吃了。
「瑪麗·安做的蛋糕實在太好吃了,恐怕找不到做得這麼好吃的人了。」
「她要走嗎?」菲利普驚呼。
從他記事以來,瑪麗·安就一直在牧師公館。她從來不會忘記他的生日,每次都一定會送給他一個小玩意兒,雖然有點兒好笑,但是很讓人感動。他是發自內心地喜歡她。
「要走的,」凱利先生回答,「家裡留著個單身女人像什麼話。」
「可是我的老天爺啊,她都已經四十幾歲了吧。」
「是的,應該有四十幾了。主要是她最近有些煩人,什麼事都要管,我正想趁這個機會讓她走人。」
「這還真是個難得的機會。」菲利普話裡帶刺地說。
他拿出一支煙,正要點火的時候,伯父制止了他。
「等葬禮辦完了再抽吧,菲利普。」他溫和地說。
「好吧。」
「你可憐的路易莎伯母還躺在樓上,在屋裡抽菸是對她的不敬。」
葬禮結束後,教會執事兼銀行經理喬舒亞·格雷夫斯回到牧師公館用晚餐。屋裡的窗簾拉了起來,菲利普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一身輕鬆,雖然他覺得不該有這種感覺。停在屋裡的那具遺體一直讓他很不舒服:這個可憐的女人生前那麼溫和善良,可是當她全身冰涼僵硬地躺在樓上的臥室時,似乎給活著的人投下了一層兇惡的陰影。想到這些他不禁毛骨悚然。
有那麼一會兒,餐廳里只有他和執事兩個人。
「希望你能留下來多陪陪你伯父。」他說,「我覺得現在不應該讓他一個人待著。」
「我還沒做下一步打算,」菲利普回答,「如果他想要我留下來,我是非常樂意的。」
吃晚飯的時候,為了給剛剛喪偶的牧師調節一下心情,執事講起了村里最近發生的一場火災,這場火災把衛斯理教堂燒毀了一大半。
「我聽說他們沒有買保險。」說著他微微一笑。
「那也不會怎樣。」牧師說道,「他們想籌多少錢重建都不成問題。小教堂那些人捨得捐錢。」
「我看見霍爾登也送了副花圈。」
霍爾登是非國教牧師,看在耶穌基督也同樣為他而死的份上,凱利先生每次在街上碰到他都會對他點點頭,但不會跟他說話。
「這人真是太不懂分寸了。」他說,「一共收到了四十一個花圈,你送的那個很漂亮,我跟菲利普都很喜歡。」
「小小心意,不足掛齒。」這位銀行經理說。
格雷夫斯注意到這個花圈比其他人送的都要大,看上去非常氣派,他心裡很滿意。他們開始討論出席葬禮的人。葬禮期間,村裡的商店也暫停營業了。執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告示,上面印著這樣一句話:因舉行凱利夫人之葬禮,本店一點之前暫不營業。
「是我的主意。」他說。
「他們可真體貼。」牧師說,「可憐的路易莎肯定很感激。」
菲利普只是埋頭吃飯。瑪麗·安把這一天當成禮拜天對待,所以晚餐吃的是烤雞和醋栗餡餅。
「你應該還沒考慮墓碑的事吧?」執事說。
「有的,我打算弄一個比較簡樸的十字架石碑。路易莎一直都反對鋪張浪費。」
「嗯,我覺得沒什麼比十字架更好的了。至於碑文的話,你覺得這個怎麼樣:與基督同在,這是再好不過的[258]。」
牧師噘了噘嘴。這種大包大攬、獨斷專行的作風真是像極了俾斯麥。他不喜歡那段碑文,因為聽起來像是在貶低他自己[259]。
「我應該不會放那個。我更喜歡這句:獎賞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260]。」
「哦,是嗎?我總覺得這句話有點兒冷淡。」
牧師尖酸地回了他一句,格雷夫斯先生又還了一嘴,那語氣在這個鰥夫聽起來有些不合時宜地武斷。如果他連妻子的碑文都不能自己決定,那可真是有些過分了。兩人都沉默了一陣,然後他們的談話慢慢轉向了堂區事務。菲利普走進花園裡抽菸斗。他坐在長椅上,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
過了幾天,伯父表示希望他能在家裡待幾個星期。
「好的,這樣的安排很合我意。」菲利普說。
「你九月再回巴黎也可以的吧。」
菲利普沒有回答。他一直在想富瓦內跟他說的那些話,但心裡還是很搖擺,所以並不想談論未來的打算。如果放棄學藝也挺好的,因為他深信自己在這一行不可能拔尖。只可惜,只有他自己會覺得這是件好事,因為在別人看來,這無異於承認了自己的失敗,而他不想承認自己失敗了。他是個非常固執的傢伙,越是懷疑自己在某方面沒有天賦,他就越要想盡辦法、不顧一切地奔那個方向而去。而且他無法忍受朋友們的嘲笑,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他永遠都無法邁出決定性一步。可是現在,他所處的環境變了,他看待事情的方式也突然變了。跟很多人一樣,他發現一越過英吉利海峽,原本看上去很重要的事情突然就變得無關緊要了。那難以割捨的五光十色的生活,現在看起來有些愚蠢;那些人聲鼎沸的咖啡館、食物難以下咽的小餐館,還有他們過的那種捉襟見肘的生活,都讓他驟然心生反感。他現在不在乎朋友們會怎麼看他了,誇誇其談的克朗肖、規規矩矩的奧特夫人、矯揉造作的露絲·查理斯,還有經常吵架的勞森和克拉頓,他對他們所有人都感到厭惡。他寫信讓勞森把他的東西全都寄過來。一周後,東西到了。打開那包油畫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可以心無波瀾地審視著自己的作品。他覺得這很有趣。伯父很想看看他畫的東西。雖然他曾經強烈反對他去巴黎學畫,但是事到如今,他也已經坦然接受了現狀。他對那些學生的生活很感興趣,總是刨根問底地問他各種問題。事實上,自己的侄兒是個畫家,他還是有那麼一點兒驕傲的。每次有外人在場的時候,他都試著引菲利普談一談他的畫家生活。菲利普給他看了他畫的幾張模特的習作,他看得非常仔細,好像生怕錯過什麼似的。菲利普把米蓋爾·阿胡里亞的肖像放在他面前。
「你為什麼畫他呢?」凱利先生問道。
「哦,我當時想找一個模特,正好他的腦袋很吸引我。」
「你整天在家閒著也沒什麼事干,怎麼不給我畫張像呢?」
「當模特很無聊的,坐著半天都不能動。」
「我覺得我應該會喜歡的。」
「行吧,到時候再說吧。」
菲利普看穿了伯父的虛榮心,暗自覺得好笑。他顯然做夢都想給自己畫一張像。反正又不用花錢,不要白不要嘛。接連兩三天他都在暗示菲利普給他畫像。他責怪他太懶,問他打算什麼時候動筆,最後他開始見人就說菲利普要給他畫像。有一天終於碰上個下雨天,吃完早飯,他對菲利普說:
「今天早上開始畫吧,怎麼樣?」
菲利普放下手裡的書,往後一倒,靠在椅子上。
「我已經放棄畫畫了。」他說。
「為什麼?」伯父一臉震驚地問他。
「我覺得當個二流畫家沒什麼意思,而我知道我這輩子都只能當個二流畫家。」
「你太讓我驚訝了。之前你要去巴黎的時候,不是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是個天才嗎?」
「我搞錯了。」菲利普說。
「你既然選定了一個職業,就應該有骨氣堅持下去。我看你做事缺的就是恆心!」
菲利普有點氣惱,伯父居然沒看出來這是多麼需要勇氣的一個決定。
「滾石生不了苔。」牧師繼續說道。菲利普最討厭這句俗語,他覺得這是句徹頭徹尾的廢話。他決定不干會計師之前跟伯父吵了幾架,當時他就經常把這句話搬出來,顯然他的監護人又想起了那件事。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知道嗎?你必須考慮找個穩定的工作了。剛開始你非要當會計師,干膩了又說要當畫家,現在一心血來潮,又改變主意。這說明你這個人啊……」
他猶豫了一下,尋思著這些毛病具體說明了哪些性格缺陷,結果菲利普幫他接了下去:
「優柔寡斷,能力低下,缺乏遠見,沒有決心。」
牧師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一眼侄子,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嘲諷自己。菲利普的表情很嚴肅,可他眼睛裡那絲狡黠的閃光讓他很惱火。都什麼時候了還這麼吊兒郎當的,非得好好教訓他一頓不可。
「你的錢現在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了,你可以給自己當家做主了。但是你不要忘了,你那點兒錢撐不了一輩子,你又不幸身有殘疾,要想養活自己可沒那麼容易。」
菲利普到現在已經明白了一件事情:任何人只要對他有氣,第一反應就是拿他的跛腳說事兒。幾乎沒有人經得住這樣的誘惑,這也決定了他對人性的認識。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受傷的樣子,因為他已經訓練出這樣的本事了,就連小時候折磨他的臉紅的毛病,他也已經可以控制了。
「您說得很對,」菲利普回應道,「我的錢跟你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了,我可以自己當家做主了。」
「無論如何你都得承認,當初你鐵了心要去學畫,我的反對是正確的。」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與其聽別人指點一帆風順地活著,還不如自己去試錯,這樣學到的東西反倒更多。反正我快活也快活過了,我不介意找份穩定的工作。」
「什麼工作?」
這個問題問得他措手不及,他已經考慮過十來種感興趣的職業了,但還是沒想好到底要幹什麼。
「最適合你的一條路,就是像你父親那樣當個醫生。」
「巧了,我也是這樣想的。」
他確實認真考慮過當醫生,主要是因為這個職業似乎能給人很大的自由,自從經歷了坐班的日子,他就鐵了心不坐辦公室了。他的回答幾乎是無意中脫口而出的,因為這樣聽上去很機智。居然用這麼意外的方式做出了決定,他覺得很有意思,當場就決定這個秋天去父親以前上班的醫院學習。
「所以說你在巴黎這兩年是白白浪費了?」
「我可不這樣覺得。這兩年我過得很開心,也學到了一兩樣有用的東西。」
「什麼東西?」
菲利普思忖片刻,給出了一個答案。這個答案有點兒想要氣氣他伯父的意思。
「我學會了怎麼看人的手,以前我從來沒真正地看過。我還學會了看天空下的樹木和房屋,而不僅是看樹木和房屋。我還明白了原來影子不是黑色的,而是彩色的。」
「你覺得自己很聰明是吧。我覺得你這玩世不恭的樣子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