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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0:26 作者: (英)毛姆

  凱利先生拿著報紙去書房了。菲利普坐到了伯父之前坐著的那張椅子上(那是這個房間裡唯一舒服的椅子),看著窗外的瓢潑大雨。即使在這樣陰鬱的天氣里,窗外那片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還是有種寧靜的氣息。美麗的田園風光讓人備感親切,而他以前從來都沒注意到。兩年的法國生活打開了他的心靈之眼,讓他感受到了自己家鄉的美。

  想到伯父對他的評價,他不禁微微一笑。幸好他的性情傾向於玩世不恭。這些年他漸漸意識到,父母的死使他遭受了多麼巨大的損失。這是他的人生跟別人不一樣的一個地方,這也是為什麼他無法像其他人那樣看待事物。舐犢之情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極其無私的情感。在一群陌生人中間,他努力長成了現在的樣子,但很少有人寬容、耐心地對待他。他的自控力是他引以為傲的東西,殊不知這是被同伴的譏笑和嘲諷逼出來的,結果他們又反過來說他冷酷無情。他已經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多數情況下都能保持波瀾不驚的樣子,以至於現在已經不知道怎麼表露自己的情感了。別人說他性格冷漠,只有他知道他其實是自己情感的奴隸:一個不經意的善舉就能讓他感動不已,有時候他甚至不敢開口跟對方說話,怕別人聽出來他的聲音在顫抖。他想到了在學校的痛苦生活,想到了他受過的羞辱和嘲笑——那些嘲笑聲始終迴蕩在他的耳邊,到現在,他依然對出醜有著病態的恐懼;他想到了在現實世界碰壁時的孤獨感——他的想像力太過豐富,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期待,然而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差距讓他經歷了一次次幻滅和失望。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能用旁人的眼光來審視自己,然後一笑置之。

  「老天爺,我要是不玩世不恭,早就吊死自己了。」他快活地想。

  伯父問他在巴黎學到了什麼,其實他學到的東西遠比他告訴伯父的多。他一直記得跟克朗肖的一次談話,當時克朗肖用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詞語,卻給了他很大的啟發。

  「親愛的老弟,」克朗肖說,「根本沒有所謂抽象的道德準則。」

  

  菲利普放棄對基督教的信仰時,感覺肩上卸下了一個無比沉重的擔子;曾經他的一舉一動都關乎他靈魂的福祉,他需要對自己的每一個行動負責;而一旦拋開了這種沉重的負擔,他感受到了強烈的自由。然而現在他知道這只是一個幻覺。他雖然拋開了從小浸淫其中的宗教,卻毫髮無損地保留了與之密不可分的道德準則。因此,他下定決心要用自己的頭腦把問題想清楚,絕不被偏見左右。他把美德與罪惡的觀點和現有的善惡標準統統拋開,決心找出適合自己的人生準則。可是人生真的需要準則嗎?這也是他想要回答的一個問題。顯然,很多東西之所以看起來合理,僅僅是因為他從小就是這樣被教育的。他讀了很多書,但並沒有得到多少啟發,因為這些書中的觀點都來源於基督教的道德準則,即使有些作家一再強調自己不相信基督教準則,也非要形成一套與登山寶訓[261]協調的道德體系才滿意。讀完一本這樣的大部頭就為了知道自己該緊隨大流,亦步亦趨,這不是浪費時間嗎?菲利普想弄清楚他到底該怎樣行動,他覺得自己可以不受周圍人觀點的影響。但與此同時,生活還是得繼續下去,在形成一套完整的行為準則之前,他給自己定下了一條臨時準則:

  「從心所欲,同時當心角落的警察。」

  他覺得他在巴黎得到的最好的東西就是精神上的完全解放,他感覺自己終於徹底地自由了。以前他漫無目的地讀了大量的哲學作品,接下來的幾個月閒暇讓他滿心期待。他開始毫無章法地閱讀。每進入一個新的哲學體系,他都興奮得像過電一樣,期待從中找到一些能指導他行為的準則。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穿行在未知國度的行者,隨著跋涉的步步深入,眼前的遠大征程讓他越來越著迷。他讀得動情而投入,就像有些人讀純文學作品一樣,當他發現他曾經模模糊糊感受到的東西被人用莊嚴精妙的文字表達出來時,他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他的頭腦比較實際,在抽象的領域裡舉步艱難,但即使沒辦法跟上作者的推理,只是看著作者曲折幽深的思想敏捷地穿行在他無力涉足的疆域,他也會感到莫名的快樂。有時候,一些偉大的哲學家似乎對他沒什麼啟發,而有些哲學家卻讓他有種一拍即合的感覺。他就像一個在中非旅行的探險家,突然爬上了一片廣闊的高地,眼前是參天大樹和連綿不絕的草地,恍惚間他還以為自己是在一座英國的花園呢。托馬斯·霍布斯[262]那些鏗鏘有力的常識讓他滿心歡喜;斯賓諾莎讓他充滿敬畏,他還從來沒接觸過如此高貴、如此莊重嚴肅的智者,他的作品讓他聯想到了他極為欣賞的羅丹[263]的雕塑《青銅時代》;還有休謨[264]這位極富魅力的哲學家,他的懷疑主義讓菲利普產生了共鳴,他文風簡潔,能用簡單的詞語表達出複雜的思想,同時還具有音樂美和舒緩的節奏感,菲利普沉醉其中,陶然忘形,就像讀小說時一樣,嘴角掛著享受的微笑。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的思想完完全全是他想要的。他不知在哪裡讀到過這樣一個觀點:每個人都是天生的柏拉圖主義者,或是天生的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或是天生的斯多葛主義者,或是天生的伊壁鳩魯主義者。喬治·亨利·劉易[265]4的經歷則告訴我們(除了告訴你哲學全都是胡扯之外),每個哲學家的思想都與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密不可分。如果你知道一個哲學家是個怎樣的人,那你就可以把他的哲學觀點猜個八九不離十。這樣看來,事情好像是這樣的:並不是因為你這樣想,所以你才這樣行動,而是說你天生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你才會這樣想。這跟真理沒有任何關係。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真理。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哲學家,過去那些偉大人物構建出來的精密體系只對構建者本人有效。

  這樣一來,就只需要弄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然後自己的哲學體系也就水到渠成了。菲利普覺得要回答這個問題,須要弄清楚三件事:一個人與他生存的世界的關係,一個人與他周圍人的關係,最後一個是他與自己的關係。為此,他制訂了一個詳細的學習計劃。

  住在國外有一個好處,也就是可以以局外人的身份觀察周圍人的風俗習慣,然後你就會發現,這些風俗習慣並不像踐行者所相信的那樣必不可少。你肯定會發現有些事你覺得自然而然,外國人卻覺得荒唐可笑。菲利普在德國待了一年,又在巴黎生活了很久,這些經歷為他接受懷疑主義的觀點鋪平了道路,現在他終於如釋重負地接受了懷疑主義的觀點。他意識到沒有什麼是好的,也沒有什麼是壞的,一切都只是為了適應生存。他讀了《物種起源》[266],很多困惑似乎都得到了解答。他現在就像一個探險家,推斷出某個地方必然存在某些自然特徵,於是他涉過寬闊的河流,在此處找到了期待中的支流,在彼處找到了土地肥沃、人口稠密的平原,在遠處還有連綿不絕的高山。有些偉大的發現會讓世人感到震驚,震驚之後他們並不會馬上接受,即使對那些接受了真相的人來說,他們受到的影響也微乎其微。《物種起源》最初的一批讀者在理智上接受了書中的觀點,但情感上並沒有受到觸動,而情感才是行動的基礎。菲利普出生在這本偉大著作出版之後的年代,很多讓前人大為震驚的觀點已經融入了時代的脈搏,所以他現在能輕鬆愉快地接受書中的觀點。生物界蔚為壯觀的生存鬥爭讓他深受觸動,書中暗含的倫理原則也與他的秉性相契合。他告訴自己,強權即公理。社會站在一邊,個人站在另一邊;社會這一有機體有著自我發展和自我保全的法則,它把對它有利的行為稱為美德,把對它不利的行為稱為罪惡。所謂善惡不過如此。罪惡是自由人應該擺脫的一種偏見。社會在與個人較量時有三種武器:法律、輿論,以及良心。個人對抗前兩個武器可以用陰謀詭計,因為這是弱者對抗強者唯一的武器。輿論自己都聲稱,被人發現的罪惡才是罪惡,所以只要用陰謀詭計掩人耳目,就不會遭受輿論的攻擊。然而良心是城門內的叛徒,它在每個人心裡為社會而戰,它讓個人心甘情願為了敵人的強盛而前赴後繼。而之所以稱之為敵人,是因為政府和擁有自我意識的個人顯然是水火不容的。前者利用個人實現自己的目的,如果個人阻撓它,就加之以蹂躪;如果個人效忠於它,就賞之以獎章、津貼和榮譽。後者靈活機動,在政府的勢力範圍內穿行;為了方便,用交錢或服役的方式換取某些益處,但他並不認為這是自己的義務;他對政府的獎賞滿不在乎,只求政府不去干涉他。他是獨闖天下的旅行家,使用庫克旅行社[267]的船票僅僅是為了省事兒,對於那些跟團旅行的人他只一笑置之。凡自由人之所為,沒有錯事。只要他有這個能力,盡可以為所欲為。能力大小是衡量其道德水平的唯一尺度。他承認政府的法律,也可以突破法律的界限而不覺罪惡,但如果遭受了懲罰,他也將毫無怨言地接受,因為社會是大權在握的一方。

  既然對個人來說並沒有所謂對錯,那麼在菲利普看來,良心就失去了它的威力。他大喊一聲,一把將這個無賴從胸腔里揪出來扔得老遠。可他並沒有比之前更接近生活的意義。世界為什麼存在,人活著又究竟是為了什麼,這些問題依然無解。但世界和人的存在肯定是有原因的。他想到了克朗肖那個波斯地毯的比喻。克朗肖把它作為問題的謎底,又神神秘秘地對他說,除非是自己找到的答案,否則答案也毫無意義。

  「不知道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菲利普笑了笑。

  於是在九月的最後一天,急著把這些新的人生觀付諸實踐的菲利普,帶著一千六百鎊財產,拖著自己的跛腳,第二次出發去了倫敦,開始他人生中的第三次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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