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2024-10-10 20:50:29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簽約做會計師學徒之前通過了一場考試,這使他有資格進入醫學院學習。他選了聖路加醫院下屬的學院,因為他父親就是在那裡學的醫。夏季學期結束前,他抽出一天時間,上倫敦見了見學院秘書。秘書給了他一張宿舍清單,他選了其中一棟宿舍樓,房子雖然破舊,但是離醫院很近,兩分鐘內就可以走到醫院。
「你到時候得選一個部位做解剖。」秘書對他說,「最好從腿開始,他們一般都選腿,可能覺得腿比較簡單。」
菲利普發現他的第一節課是解剖課,十一點開始。大概十點半他就一瘸一拐地穿過馬路,有點兒緊張地往醫學院走去。一進門就看見牆上貼著一些公告,有課程表、足球賽通知等等。他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公告,儘量表現得放鬆一些。有幾個年輕小伙兒進來了,他們在信架上翻找信件,嘰嘰喳喳地閒聊著,然後往地下室走去,那裡面有一間學生閱覽室。菲利普看見有幾個人在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看上去怯生生的,估計跟他一樣,也是第一次來這裡。等他把所有公告都翻來覆去看了個遍,他看見有扇玻璃門後面有一間陳列館,反正還有二十分鐘才上課,他決定走進去看一看。這是一間收藏病理標本的陳列館。進去沒多久,一個十八歲左右的男孩朝他走了過來。
本章節來源於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
「嘿,你是一年級的嗎?」他說。
「是的。」菲利普回答。
「講學廳在哪兒你知不知道?快十一點了。」
「我們得找找看了。」
他們從陳列館出來,走進了一條又長又暗的走廊,兩面的牆壁刷成一深一淺兩種紅色;他們看到很多年輕人都往前走,想必跟著他們就能找到教室。他們來到了一扇門前,門上寫著「解剖學講堂」幾個字。菲利普發現裡面已經有很多人了,教室的座位呈階梯狀排列。他剛進門就進來了一個助理,把一杯水放在講堂中間的講桌上,接著又拿進來一個骨盆和一左一右兩個股骨。進來的人越來越多了,到了十一點鐘,整個階梯教室已經坐滿了。講堂里大概有六十個學生,大多數都比菲利普小很多,都是些嘴上無毛的十八歲男孩,不過也有一些年紀比他大的:有高個子男人長著支支稜稜的紅鬍子,可能有三十歲了;還有個黑頭髮的小伙子,應該只比他小一兩歲;還有個戴眼鏡的男人,臉上的絡腮鬍已經灰白了。
這時講師進來了——卡梅倫先生儀表堂堂,滿頭白髮,看上去乾淨利落。他先拿著長長的名單點了一遍名,然後對著這群新生講了一小段話。他的聲音很好聽,措辭非常講究,似乎邊說邊暗自品味著自己的遣詞造句。他推薦了一兩本書,說可以考慮買來備用,還建議他們一人買一個人體骨骼模型。他滔滔不絕地談論著解剖學,說這對學習外科學而言至關重要,掌握解剖學知識還有助于欣賞藝術作品。聽到這裡,菲利普不禁豎起了耳朵。後來他聽說卡梅倫先生也給皇家藝術學院的學生上課。他在日本旅居多年,在東京大學任教,對自己的審美眼光有些揚揚自得。
「你們接下來要學習很多枯燥的東西,」結束講話時,他露出了一個寬容的微笑,「而且我敢保證期末考試一過,你們就會把這些東西忘得一乾二淨,不過對於解剖學來說,學過了忘了總好過從來沒學過。」
他拿起桌上的骨盆,開始描述它的結構。他娓娓道來,講解得非常清晰。
菲利普旁邊坐著那個跟他在陳列館說話的男孩。下課後,男孩提議一起去解剖室看看。於是他們又一起走到走廊上,一個助理告訴他們解剖室在哪兒。一進解剖室,菲利普馬上就明白了走廊上那股刺鼻的氣味是怎麼來的。他掏出菸斗點上了,助理見狀呵呵一笑。
「你很快就會習慣的,我現在一點兒都聞不出來。」
他問菲利普叫什麼名字,然後查看了一下黑板上的名單。
「你分到了一條腿——四號。」
菲利普看到他的名字跟另一個名字括在一起。
「這是什麼意思?」他問。
「最近屍體很緊缺,只好兩個人共用一個部位。」
解剖室是一個很大的房間,牆面刷成跟走廊一樣的顏色,上半截是鮮艷的三文魚色,護牆板是深沉的紅褐色。沿著房間的兩條長邊,有很多張鐵板一字擺開,每塊鐵板間隔一定的距離,並且垂直於牆壁。鐵板上有一道道凹槽,就像盛肉的盤子一樣;每塊鐵板上都躺著一具屍體,大部分都是男屍。他們被防腐劑泡得發黑,皮膚的質地像皮革一樣,一具具屍體都骨瘦如柴。助理把菲利普帶到一張操作台旁邊,有個年輕人正站在那裡。
「你是叫凱利吧?」他問。
「是的。」
「哦,咱倆分到了這條腿。運氣真好,是個男的。」
「為什麼運氣好?」菲利普問。
「他們一般都喜歡男的,」助理說,「女的身上脂肪太厚。」
菲利普看著面前這具屍體:他的胳膊和腿瘦得不成形,肋骨一條條凸出來,把上面的皮膚繃得緊緊的。這個男人約莫四十五歲,臉上的鬍子灰白稀疏,頭皮上有幾綹稀稀拉拉、蒼白乾枯的頭髮;他雙眼緊閉,下頜凹陷。菲利普完全感覺不到這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放眼望去都是一字排開的屍體,讓人不禁毛骨悚然,脊背發涼。
「我打算兩點鐘開始解剖。」菲利普的搭檔說。
「好的,到時候我會在這兒的。」
他昨天買了一箱需要用到的解剖工具,今天分到了一個鎖櫃。他看了一眼跟他一起來解剖室的那個男孩,發現他臉色煞白。
「很噁心吧?」菲利普問他。
「我以前從來沒見過死人。」
他們沿著走廊一直走到了學院門口。菲利普想到了范妮·普賴斯。她是他這輩子見過的第一個死人,他還記得她的死對他造成了多大的衝擊。活人和死人之間有著天壤之別,仿佛二者根本不屬於同一個物種,很難想像不久前他們還在行走坐臥、吃喝談笑。死人身上有種可怖的東西,似乎會給活著的人投下不祥的陰影。
菲利普離開巴黎前往倫敦,進入醫學院,他上的第一節課便是解剖課,講師卡梅倫先生在講台上滔滔不絕。
「咱們去吃點東西吧?」他的新朋友對他說。
他們下到了地下室,裡面有個陰暗的房間被布置成餐廳的樣子,外面麵包店賣的那些東西都可以在這裡吃到。菲利普要了一個司康餅、一份黃油和一杯熱巧克力。吃飯的時候,他發現他的朋友叫鄧斯福德。這是個面容清秀的小伙子,有一雙溫和的藍眼睛和一頭黑色的捲髮,他四肢發達,說話慢吞吞的,一舉一動也慢條斯理的。他剛從克利夫頓來倫敦。
「你讀的是聯合課程[268]嗎?」
「對,我想儘快獲得行醫資格。」
「我也是,不過之後我還要參加外科學會的考試[269]。我打算專攻外科。」
大多數學生讀的都是內外科學會聯合委員會設置的課程,不過有些野心勃勃或是勤奮刻苦的學生,還會繼續讀一個更長的課程,讀完之後可以拿到倫敦大學的學位。菲利普進入聖路加醫院的時候,學制上有了一些變化:一八九二年秋季前註冊的學生,學制是四年,而現在的學制是五年。鄧斯福德早就做好了學習規劃,他跟菲利普說了一些課程和考試安排。第一次聯考要考生物學、解剖學、化學,不過這幾門課可以分開考,大多數學生都會在入學三個月之後考生物。這門學科最近才被納入必修科目,不過要求掌握的知識量很少。
菲利普晚了幾分鐘才到解剖室,因為他忘了買袖套,大家操作的時候都會戴上袖套,以免把襯衫弄髒。他發現有幾個人已經在忙活了。他的搭檔準時開始了,這會兒正忙著解剖皮神經。有兩個人也在解剖腿,還有好幾個人在解剖胳膊。
「你不介意我先開始了吧?」
「不介意,儘管動手吧。」菲利普說。
他拿起書,翻到正在解剖的這個部位的示意圖,看了看需要找出來什麼東西。
「你幹這個還真有兩下子。」菲利普說。
「哦,我讀預科的時候解剖過很多東西,都是些動物啊什麼的。」
大家一邊解剖,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主要是聊手上的工作,也聊這個足球賽季哪支球隊的贏面大,聊做演示的老師和上的那些課。菲利普感覺自己比他們老得多,他們都還是些懵懂無知的學生。不過要論資排輩,重要的不是歲數大小,而是掌握的知識多少。跟他搭檔的這個年輕人紐森非常活躍,解剖刀用得遊刃有餘。他好像並不覺得賣弄一下有何不妥,非常詳細地跟菲利普解釋了他的每一步操作。菲利普也有一肚子學識,但還是乖乖地聽著。然後他拿起解剖刀和鑷子,準備動手解剖,他的搭檔就站在旁邊看著。
「運氣好遇上個瘦鬼,」紐森邊擦手邊說,「這條可憐蟲肯定得有一個月沒吃東西。」
「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菲利普喃喃道。
「哦,不知道,什麼原因都有可能,我估計主要是餓死的……餵!小心別切到動脈。」
「別切到動脈,說得倒輕巧,」解剖另外那條腿的人插嘴道,「這個老東西的動脈長錯地方了。」
「動脈都長錯地方呀。」紐森說,「所謂正常的東西你一輩子都碰不上,不然怎麼會有正常一說呢?」
「別抖機靈了,」菲利普說,「不然我要割到手了。」
「如果你不小心割到手的話,」紐森向他提供了豐富的自救知識,「馬上用消毒劑清洗,一定要記得這一點。去年這兒有個傢伙只是不小心把手刺破了,他沒當回事兒,結果得了敗血症。」
「那他後來好了嗎?」
「哦,沒有,不到一周就掛了。我還去停屍房看了他一眼。」
到了喝下午茶的時候,菲利普已經累得腰酸背痛了。他午餐吃太少了,已經等不及要充個飢。他剛把手伸到嘴邊就聞到一股怪味,就是他第一次在走廊上聞到的那種氣味。他感覺手上的鬆餅吃起來都有股那個味兒。
「沒事兒的,你慢慢就習慣啦。」紐森說,「到時候要是聞不到解剖室那股熟悉而迷人的氣味,你還覺得怪寂寞的呢。」
「我才不會讓它倒了我的胃口。」說著,剛吃完鬆餅的他又拿起了一塊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