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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9:42 作者: (英)毛姆

  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上午,阿米特拉諾的老師都會來學校點評學生的習作。在法國,當畫家掙的錢少得可憐,除非畫的是肖像畫,並且能受到美國有錢人的資助。為了增加收入,很多有名氣的畫家都願意每周花上兩三個小時,找一間教授畫藝的畫室給人上課,反正這種畫室在巴黎遍地開花。星期二過來的是米歇爾·羅蘭。老爺子鬍子花白,面色紅潤。以前給政府畫過不少裝飾畫,不過現在這些作品在他的學生中淪為了笑柄。他是安格爾的信徒,對藝術發展的潮流無動於衷,一聽到馬奈、德加、莫奈和西斯萊[198]「這幫跳樑小丑[199]」的名字就氣不打一處來。不過他是個非常出色的老師,喜歡幫助和鼓勵學生,性格也溫和有禮。不過星期五過來的富瓦內就不太好對付了。他身材瘦小乾癟,滿口爛牙,脾氣格外火暴,灰白的絡腮鬍又髒又亂,眼神透著兇狠,說話時尖著嗓門,語氣里儘是嘲諷。他早年有些作品被盧森堡宮買了去,二十五歲就成了前途無量的畫壇新星;可是他的藝術天賦來源於蓬勃朝氣而非獨特個性,此後二十年他都在重複年輕時讓他聲名大噪的風景畫。別人指責他的作品千篇一律,他就說:

  

  「柯羅[200]一輩子都在畫同一樣東西,為什麼我就不行?」

  任何人的成功都讓他眼紅,印象派畫家尤其招他嫉恨,他覺得正是因為印象派的狂潮吸引了公眾這些「骯髒野獸」,才導致了他的失敗。米歇爾·羅蘭也鄙視印象派,但他的態度還算溫和,只是管這幫人叫江湖騙子;可是到了富瓦內那兒,鄙視變成了謾罵,「流氓」「無賴」這些字眼算是最溫和的了。他還自得其樂地拿他們的私生活造謠,用譏諷的口吻拿他們打趣,說他們是私生子,夫妻生活不檢點,佐以許多褻瀆上帝、猥瑣下流的細節。為了給這些淫詞艷語添油加醋,他甚至用上了東方意象和強調手法。點評學生的作品時,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鄙視。學生們對他又恨又怕,經常有女生在他不留情面的譏諷下失聲痛哭,結果又招來他一頓奚落。有些學生實在受不了他的攻擊,跑去跟學校抗議,但他至今還是在這裡任教,因為他無疑是全巴黎最厲害的老師之一。有時候經營畫室的那個老模特大起膽子找他理論,結果面對他傲慢粗暴的態度馬上就敗下陣來,原本苦口婆心的勸告瞬間變成了低三下四的道歉。

  兩個老師里菲利普最先碰到的是富瓦內。菲利普到畫室的時候他已經在那兒了,他從一個畫架走到另一個畫架,學生的作品,司庫奧托夫人跟在他旁邊,把他的點評翻譯給那些不懂法語的學生聽。范妮·普賴斯坐在菲利普旁邊,她正狂熱地撲在自己的畫作上。她緊張得臉色發黃,急得雙手發燙,時不時停下來把手心的汗水往襯衣上揩。突然她一臉焦慮地看著菲利普,為了掩飾自己的焦慮,她故意把眉頭皺得緊緊的。

  「你覺得怎麼樣?」她朝自己的畫抬了抬頭。

  菲利普站起來看了看,差點兒沒驚掉下巴。她沒長眼睛嗎?畫出來的東西徹底變了形。

  「我要是畫得有你一半好就好了。」他回答。

  「那肯定不行的,你這才剛來。一上來就想畫得像我這麼好,要求有點兒太高了。我畢竟在這裡待兩年了。」

  菲利普真搞不懂范妮·普賴斯。她這股莫名其妙的自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這段時間他已經注意到畫室里每個人都對她敬而遠之。這也難怪,她好像總是有辦法出口傷人。

  「我跟奧特夫人投訴了富瓦內。」她說,「前兩周他一眼沒瞧過我的畫,卻花了差不多半個鐘頭點評奧特夫人的畫,就因為她是司庫。我付的學費跟別人一樣多,我的錢也是真金白銀,憑什麼我就得不到同樣的關注?」

  她又拿起木炭筆,但是很快就長嘆一聲把筆放下了。

  「我現在一筆都畫不了了。我實在太緊張了。」

  她望著富瓦內,富瓦內和奧特夫人正朝他們這邊走過來。溫順平庸又自鳴得意的奧特夫人跟在富瓦內身邊,舉手投足都帶著股驕傲自大的勁兒。富瓦內在一個邋遢的英國女人的畫架前坐了下來。這個女人叫露絲·查理斯,長著一雙漂亮的黑眼睛,眼神慵懶中透著熱情;臉龐清瘦,看似不食人間煙火,卻又充滿情慾;皮膚是老象牙那種米黃色,受到伯恩瓊斯畫筆下那些女性人物的影響,當時切爾西[201]有很多年輕小姐都刻意把皮膚保養成這種顏色。富瓦內看上去心情不錯,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拿起木炭筆,在她的畫上迅速而果斷地畫了幾筆,點出了她的錯誤。他起身的時候查理斯小姐眉開眼笑。富瓦內走到克拉頓身邊,菲利普這時候也緊張起來了,不過奧特夫人說過不會為難他。富瓦內在克拉頓的畫前站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咬著自己的大拇指,心不在焉地把剛咬下的一小塊死皮吐到畫布上。

  「那條線不錯。」他終於開口說道,一邊用大拇指指了一下讓他滿意的那個地方,「你開始摸著門了。」

  克拉頓沒有答話,只是帶著譏諷的神情滿不在乎地看著老師,跟他平時對世人的評價一樣無動於衷。

  「我發覺你還是有那麼一丁點兒天賦的。」

  奧特夫人一聽這話馬上癟了癟嘴巴。她不喜歡克拉頓,也看不出他的畫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富瓦內坐下來跟他深入講解一些技法上的問題。奧特夫人在一邊站得有些不耐煩了。克拉頓一言不發,只是時不時點點頭。富瓦內很滿意,因為他知道克拉頓聽懂了他講的東西以及背後的原理;雖然大部分人也聽他講,但是明顯並沒明白他的意思。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走到菲利普面前。

  「他才來兩天,」奧特夫人連忙解釋道,「完全是新手,以前從來沒學過畫畫。」

  「看得出來[202]。」老師說,「看得出來。」

  他繼續往前走,奧特夫人跟他嘀咕了一句:

  「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年輕小姐。」

  富瓦內看了看她,像是在打量某種令人噁心的動物,他的聲音變得更加尖厲。

  「你好像覺得我給你的關注不夠啊,還跟司庫投訴我。好吧,是哪幅畫想讓我看呀,拿出來給我看看吧。」

  范妮·普賴斯臉紅了,病態的皮膚下面的血色變成了怪異的紫色。她一聲不吭,指了指那張從周一就開始畫的畫。富瓦內坐了下來。

  「呃,你想讓我跟你說什麼呢?你想讓我說畫得好嗎?不好。你想讓我說畫得還行嗎?不行。你想讓我說還是有點兒可取之處嗎?沒有。你想讓我說哪裡有問題嗎?哪裡都有問題。你想問我該拿它怎麼辦嗎?撕個稀巴爛吧。現在你滿意了嗎?」

  普賴斯小姐臉色煞白,怒火中燒——他竟然當著奧特夫人的面把她數落得一無是處。她在法國待了很久,基本上聽得懂法語,但是到了要說的時候就成了啞巴。

  「他沒有權利這樣對我!我的錢跟別人的一樣是真金白銀,我花了錢讓他來教我的,這算哪門子教我?」

  「她說什麼?她說什麼?」富瓦內問道。

  奧特夫人不敢翻譯給他聽,普賴斯小姐又用磕磕巴巴的法語說了一遍:「我花了錢讓你來教我!」

  富瓦內氣得兩眼噴火,他扯開嗓門,揮舞著拳頭大喊道:

  「他媽的[203]!老子教不了你。老子教你還不如教頭駱駝。」他轉身對奧特夫人說,「你問她,她是學著玩兒的還是想靠這個掙錢?」

  「我打算以畫畫為生。」普賴斯小姐回答。

  「那我有責任告訴你,你完全就是在浪費時間!問題不在於你沒有天賦,畢竟這年頭天才也不是滿大街跑。問題是你連一點兒畫畫的潛質都沒有。你在這兒待了多久了?五歲小孩上完兩節課畫得都比你好。我只勸你一句話,趕緊死了這條心吧。你要以畫畫為生,還不如去當個打雜女傭。你看著。」

  他抓起一截木炭筆,剛畫了一下就斷成了兩截。他咒罵一聲,用手裡那截斷筆畫出了遒勁生動的線條。他一邊筆走龍蛇一邊罵罵咧咧,一字一句都像噴射而出的毒液。

  「看這裡,這兩條胳膊一個長一個短,還有那個奇形怪狀的膝蓋。我跟你說五歲小孩都畫得比你好。這有這裡,她那兩條腿根本就站不穩。還有那隻腳!」

  他每說一個字就憤怒地用木炭筆圈一個地方,不一會兒,范妮·普賴斯這張嘔心瀝血之作就變得面目全非,只剩一團龍飛鳳舞的線條和糊成一團的標記。最後他把木炭筆一扔,站了起來。

  「聽我一句勸吧,小姐,當裁縫試試。」他掏出懷表看了一眼,「十二點了,先生們,下周見[204]。」

  普賴斯小姐慢慢收拾著自己的東西。菲利普留在畫室,想等其他人都走了過去安慰她幾句。他想來想去只想到這麼一句:

  「太可惡了,那傢伙真是個混帳!」

  普賴斯突然惡狠狠地對他說:

  「你在這兒等半天就為了說這個?我有叫你同情我嗎?走開,別擋我的道。」

  她從他面前大步走出了畫室。菲利普聳聳肩,一瘸一拐地走去格拉維耶吃午飯。

  「她這是活該。」勞森聽菲利普說完普賴斯的事情後說道,「暴脾氣的婊子。」

  勞森對別人的評價非常敏感,每次富瓦內去畫室點評習作他都從來不去。

  「我不想讓別人來評價我的作品,」他說,「是好是壞我自己心裡有數。」

  「你是不想要別人不好的評價。」克拉頓冷冷地回了一句。

  下午,菲利普想去盧森堡宮看畫,穿過公園時,他看到范妮·普賴斯坐在她常坐的那條長凳上。想到自己上午熱臉貼了個冷屁股,他心裡很惱火,於是路過的時候假裝沒看見她,她卻馬上站起身朝他走過來。

  「你這是故意無視我嗎?」她說。

  「哦,不是,當然不是。我猜你可能不想被人打擾。」

  「你這是上哪兒去?」

  「我想去看一下馬奈的畫,百聞不如一見嘛。」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我對盧森堡宮很熟,可以帶你看幾件好東西。」

  菲利普明白她的意思:她沒辦法直接跟他道歉,只好用這樣的方式向他賠不是。

  「那當然好啊,你真是太好了。」

  「你要是想自己一個人去的話,不用勉強答應我。」她有些懷疑地說。

  「怎麼會呢?」

  於是兩人一起往美術館走去。卡耶博特[205]的藏品最近剛向公眾開放,學生們第一次有機會盡情欣賞印象派的畫作。在此之前,要想看到這些作品只能去兩個地方:一個是杜蘭-德魯[206]開在拉斐特街上的畫廊(這位畫商不同於他的英國同行,他不會在畫家面前擺架子,哪怕最窮酸的學生想看他的畫,他也是有求必應);一個就是這位畫商自己家裡。畫商的家宅每周二對外開放,要想拿到訪客卡也不是什麼難事,在那裡有機會欣賞到享譽世界的名畫。普賴斯小姐直接把他帶到馬奈的《奧林匹亞》前。菲利普看著這幅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喜歡嗎?」普賴斯小姐問他。

  「我不知道。」他不知所措地說。

  「相信我,這是整個美術館裡最好的東西,除了惠斯勒畫的他母親。」

  她給了他一些時間好好欣賞這幅傑作,然後把他帶到了一幅描繪火車站的畫前。

  「看,這兒有幅莫奈的。」她說,「這是《聖拉扎爾車站》。」

  「可是這幾條鐵軌不平行呀。」菲利普說。

  「這有什麼關係?」她傲慢地反問道。

  菲利普為自己說了句這麼蠢的話感到很羞恥。范妮·普賴斯從各間畫室聽來了不少陳詞濫調,給菲利普一種無所不知的感覺。她開始跟他講解那些作品,態度雖然有些高傲,但確實不乏深刻的見解。她跟菲利普解釋畫家力求達到的效果,以及畫面中哪些東西不容錯過。她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解,一邊用大拇指比畫個不停。她講的這一切對菲利普來說都很新鮮,他聽得津津有味卻又困惑不解。在此之前,他崇拜的畫家一直是瓦茲和伯恩-瓊斯。前者漂亮的色彩和後者造作的筆法都徹底滿足了他的審美。他們作品中朦朧的理想主義和畫名背後可能暗含的哲思,都跟他通過苦讀拉斯金著作所理解的藝術的功能不謀而合。可是眼前這些作品和他看過的東西截然不同:這些作品中沒有道德寓意,欣賞這些作品也不能讓人過上更加純潔高尚的生活。這讓他感到困惑。

  最後他終於說道:「我覺得我快不行了。我已經吸收不了了。咱們去公園裡找個椅子坐坐吧。」

  「好的藝術作品,最好不要一次看太多。」普賴斯小姐說。

  出了美術館,菲利普熱情地感謝她陪他一起看畫。

  「哦,這沒什麼。」她語氣有些生硬地說,「我這樣做是因為我喜歡。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明天可以一起去羅浮宮,然後我帶你去杜蘭-德魯的畫廊看看。」

  「你對我真是太好了。」

  「你不像其他人那樣把我當混帳。」

  「我確實沒那樣想。」他笑了笑。

  「他們以為這樣就可以把我從畫室里趕出去。哼,沒門兒。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今天上午的事全都是露西·奧特搞的鬼,我知道肯定是她,她一直看我不順眼。她以為這樣我就會滾蛋了。我知道她巴不得我走呢,她怕她乾的那些勾當被我摸得一清二楚。」

  普賴斯小姐跟他講了一個又臭又長、錯綜複雜的故事,暗示奧特夫人這個沉悶正派的小婦人有很多傷風敗俗的風流事。接著她又說起露絲·查理斯,就是這天早上被富瓦內表揚的那個姑娘。

  「她跟畫室里每個人都有一腿,跟個站街女差不多。而且她身上特別髒,有整整一個月沒洗澡了,真的。」

  菲利普聽著覺得很不舒服。有關查理斯小姐的各種傳言確實在畫室里滿天飛,但是奧特夫人一直跟她母親生活在一起,她就是一個恪守婦道的女人,普賴斯居然拿她說事兒,這真是太荒唐了。跟這個血口噴人的女人走在一起,他感覺毛骨悚然。

  「隨他們說去吧,我才不在乎呢。我還是繼續走我的路。我知道我有天賦,我骨子裡是個藝術家。要我放棄畫畫我寧願選擇自殺。很多藝術家都是像我這樣,在學校里受盡嘲笑,事實證明他們才是鶴立雞群的天才。藝術是我的真愛,為了藝術我願意奉獻一生。只要堅持不懈、鍥而不捨就一定能做到。」

  她覺得每個不把她當回事的人都是居心不良。她尤其憎恨克拉頓。她跟菲利普說,他這個朋友根本沒有天賦,只會搞些花拳繡腿、華而不實的東西,就他那點兒本事,一輩子都畫不出一幅像樣的作品。還有勞森:「紅頭髮麻子臉的小王八蛋,一聽到富瓦內要來就嚇得屁滾尿流,畫都不敢拿出來給他看。至少我不像他那樣縮頭縮腦,不是嗎?我才不在乎富瓦內說什麼呢,我知道我是個真正的藝術家。」

  終於走到了她住的那條街,菲利普轉身離開的時候長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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