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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9:21 作者: (英)毛姆

  幾天後,凱利夫人去車站給菲利普送行。她站在車廂門口,強忍著眼裡的淚水。菲利普躁動而急切,巴不得馬上離開。

  「再吻我一次吧。」她說。

  菲利普探出車窗吻了吻她。火車開動了,她站在小站的木製月台上揮舞著手帕,直到火車從視線中消失。她的心情異常沉重,回去的幾百碼路好像漫長得沒有盡頭。他急著想走是很自然的事,她心想,他是個男孩子,未來在向他招手,可她——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來。她在心裡默默禱告,祈求上帝守護他,讓他遠離誘惑,賜給他幸福和好運。

  然而菲利普在車廂里坐定後,很快就不再想她了。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未來的生活。他寫信聯繫了奧特夫人,就是海沃德介紹的那個司庫,奧特夫人請他明天一起喝茶,邀請信就揣在他的口袋裡。到了巴黎,他讓人把行李放上公共馬車,馬車晃晃悠悠、咔嗒咔嗒地行駛在怡人的街道上,爬上大橋,穿行在拉丁區狹窄的巷道里。他在德賽科勒旅館租了個房間,旅館位於蒙帕納斯大道附近一條破舊的小街上,從這兒去他學畫的阿米特拉諾學校很方便。侍應生把他的行李提上五樓,他被領進一個很小的房間,裡面沒有開窗,進門有股霉味;一張大木床占據了大半個房間,床上掛著紅棱紋布的床幔;窗戶上掛著厚重的窗簾,同樣的材質,也是髒兮兮的;抽屜櫃兼做洗漱台,還有一個笨重的大衣櫥,是那位好國王路易·菲利普時期的風格;牆紙年代久遠,已經斑駁褪色,看上去一片深灰,依稀可見棕色葉子編成的花環圖案。在菲利普看來,這個房間古樸別致又迷人。

  夜已經深了,但他興奮得睡不著,乾脆起身出門,走到林蔭大道上,朝著燈火輝煌的方向走去。走著走著就來到了車站,車站前的廣場在弧光燈的照耀下一片流光溢彩,黃色的有軌電車仿佛從四面八方湧來,叮叮噹噹地從廣場上呼嘯而過,他快活得放聲大笑。周圍到處是咖啡館,他正好口渴,又渴望近距離欣賞人群,於是就在凡爾賽咖啡館找了張露天的小桌,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這是個愜意的夜晚,露天的桌子全都坐滿了人,他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人群:這裡一家人圍坐一桌,那裡一堆男人擠作一團,他們戴著奇形怪狀的帽子,蓄著濃密的絡腮鬍,正一邊比畫著、一邊高聲交談;旁邊兩個男人看上去像是畫家,菲利普估計坐在他們身邊的女人都不是他們的合法妻子;他背後有幾個美國人正在就某個藝術問題爭論得不可開交。菲利普整個身心都激動得顫抖。他一直坐到了深夜,雖然已經精疲力竭,卻還是快活得捨不得離開。等他終於回到旅館時,他已經睡意全無,躺在床上聽著巴黎的眾聲喧譁。

  第二天快到喝下午茶的時候,他往貝爾福獅像的方向走去,在從拉斯拜爾大道出來一條新修的街道上找到了奧特夫人的住處。奧特夫人三十歲左右,看上去很不起眼,身上有種鄉下人的粗俗氣,言談舉止又刻意擺出淑女范。她向菲利普介紹了她的母親。菲利普很快就得知她在巴黎學畫已經有三年,稍後又了解到她跟丈夫已經分開了。她家的小客廳里掛著一兩幅她畫的肖像畫,在毫無經驗的菲利普看來,這些作品的水準已經相當之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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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怕我這輩子都畫不了這麼好呢。」他對奧特夫人說。

  「噢,你應該可以的。」她不無驕傲地說,「當然要慢慢來,別想著一步到位。」

  奧特夫人人很好,她給了菲利普一家商店的地址,說在那兒可以買到作品夾、素描紙和木炭筆。

  「我明天九點鐘左右會去阿米特拉諾,如果到時候你在那兒的話,我一定給你安排個好位置,到時候再跟你交代一下其他事情。」

  接著她又問菲利普打算學什麼,菲利普對整件事一點兒譜也沒有,可是他覺得不能讓她看出來。

  「呃,我想先學素描。」他說。

  「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很多人學畫都操之過急。我在這兒待了兩年才敢動油畫,瞧瞧這成果。」

  她瞟了一眼她母親的那張肖像,那幅畫掛在鋼琴上方,看上去黏糊糊的。

  「我再奉勸你一句,交朋友一定要慎之又慎。我從來不跟外國人攪和在一起,在這方面我非常小心。」

  菲利普謝了她的建議,但是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不懂到底有什麼好小心的。

  「我們在這兒的生活就跟在英國的時候一模一樣。」她那沒怎麼開口的母親說道,「我們過來的時候把家裡所有家具都帶來了。」

  菲利普環顧四周,屋裡擺滿了成套的大件家具,窗戶上掛著白色的蕾絲窗簾,就是夏天路易莎伯母在家裡掛的那種。鋼琴和壁爐架上都蓋著利伯蒂絲綢[167]。奧特夫人跟隨菲利普的視線一起打量著這個房間。

  「晚上把百葉窗一關,還真以為是在英國呢。」

  「吃飯的習慣也跟在家裡一樣,」她母親又說,「早餐有肉,午餐安排在正午。」

  從奧特夫人家裡告辭後,菲利普去商店買了些畫材。為了顯得自己成竹在胸,第二天九點整他準時出現在了學校。奧特夫人已經到了,她微笑著朝菲利普走去。他之前一直擔心自己作為新人會受到「特殊歡迎」,因為他在很多地方都讀到過,有些畫室會拿新人惡作劇,不過奧特夫人讓他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噢,我們這兒可沒那種事。」她說,「你瞧,我們的學生大概有一半都是女士,她們給這裡的氛圍定下了基調。」

  畫室又大又空,四面是灰色的牆壁,牆上釘著一些得獎的習作。一個模特正坐在椅子上,身上穿著件松松垮垮的罩衫。大概有十二三個男女四處站著,有的在聊天,有的還在畫畫。這是模特的第一輪休息。

  「最好不要一上來就畫特別難的姿勢。」奧特夫人說,「把你的畫架放在這兒,你會發現從這兒看過去的姿勢是最簡單的。」

  菲利普在她指定的地方放好畫架,奧特夫人把他介紹給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年輕女人。

  「這位是凱利先生,這位是普賴斯小姐。凱利先生以前從來沒學過畫畫,你不介意剛開始的時候捎帶著幫他一下吧?」然後她轉身對模特說,「就位。」

  模特把她正在看的《小共和國報》扔到一邊,陰沉著臉一把脫掉罩衫,然後站到台子上。她兩腳分開直挺挺地站著,雙手交扣在腦後。

  「這個姿勢太蠢了。」普賴斯小姐說,「真搞不懂他們為什麼選這麼個姿勢。」

  菲利普剛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好奇地打量著他,模特只是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不過這會兒已經沒有人注意他了。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張雪白的畫紙,他不知所措地盯著模特,不知道該怎麼下筆。他以前從來沒見過裸體女人。模特已經不年輕了,兩隻乳房乾癟下垂,淺色的頭髮暗淡無光,亂七八糟地耷拉在前額上,臉上是大顆大顆密密麻麻的雀斑。菲利普瞟了一眼普賴斯小姐的畫。她這張畫才畫兩天,看上去就已經卡殼了,由於總是擦了又畫,畫了又擦,畫紙已經糊成一團,人物的形狀在菲利普看來格外扭曲。

  「我應該不至於畫得比她還差吧。」他心想。

  他開始畫腦袋,打算就這樣從上往下慢慢畫,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照著模特畫比憑想像力畫難了那麼多。他卡在那兒不知所措,悄悄瞟了一眼普賴斯小姐。她畫畫的樣子如臨大敵、神情肅穆。因為一心想要畫好,眉頭擰得緊緊的,眼神里滿是焦急。畫室里很熱,她的額頭上冒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普賴斯小姐二十六歲,有一頭濃密的金褐色頭髮,可是這頭秀髮收拾得太過隨意,只從前額攏到後面草草綰了個髻子。她的臉很大,五官寬闊扁平,眼睛細眯眯的;皮膚蒼白,看上去很不健康,臉頰上沒有一絲血色。渾身上下髒兮兮的,像是很久沒梳洗過,讓人不禁猜想她是不是澡也不洗就和衣睡覺。她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到了第二輪休息的時候,她後退幾步打量著自己的作品。

  「不知道怎麼搞的,就是畫不好。」她說,「可我是真的想把它畫好啊。」她轉身對菲利普說,「你那兒怎麼樣了?」

  「不怎麼樣。」菲利普朝她苦笑一下。

  普賴斯小姐看了看他畫的東西。

  「你這樣畫是不行的。你得用筆量比例,得先在紙上打格子。」

  她飛快地給他示範了一下。菲利普有感於她的真誠,卻反感她的毫無魅力。他非常感激她的指點,馬上又重新畫了起來。這會兒又陸陸續續進來了一些人,大部分都是男的,因為女的總是先到。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現在是淡季),這間畫室里的人已經算多的了。不一會兒進來了一個年輕人,他頂著稀稀拉拉的黑頭髮,長著個碩大的鼻子,一副大長臉讓人聯想到馬臉。他在菲利普旁邊坐下,越過他朝普賴斯小姐點了點頭。

  「你來得也太晚了。」她說,「剛從床上爬起來?」

  「今兒個風和日麗,我要躺在床上想想外面的景色有多美。」

  菲利普笑了,普賴斯小姐卻較起真兒來。

  「奇了怪了,我還以為應該起來享受才對得起這樣的天氣呢。」

  「唉,想幽默一把還真不容易。」

  他似乎並不打算馬上動筆,只是盯著自己的畫布看。他已經在用色,模特的草圖前一天已經勾勒好了。他轉身對菲利普說:

  「你剛從英國出來?」

  「對。」

  「你是怎麼找到這間學校的?」

  「我只知道這間學校。」

  「你要是以為在這兒學到的東西對你有一丁點兒用處,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

  「這可是全巴黎最好的學校,」普賴斯小姐說,「只有在這裡,藝術才被嚴肅對待。」

  「藝術應該被嚴肅對待嗎?」年輕人問道。看到普賴斯小姐只是輕蔑地聳了聳肩,他又繼續說,「不過重點在於,所有學校都很爛。顯然,它們都是學院派的。跟大多數學校相比,這裡之所以害人略淺,是因為這裡的教學比別處更無能。要想學到東西……」

  「那你為什麼還上這兒來?」菲利普打斷了他。

  「我是明知有好路,偏偏走老路。我們學富五車的普賴斯小姐應該記得這句話的拉丁文版。」

  「你跟人說話的時候別把我摻和進去,克拉頓先生。」普賴斯小姐粗暴地說。

  「學畫畫只有一個辦法,」他面不改色繼續說道,「就是租一間畫室,雇一個模特,然後自己殺出條路來。」

  「聽上去挺簡單的。」菲利普說。

  「就是得有錢才行。」克拉頓回答。

  他動筆畫畫了。菲利普用眼角餘光打量著他。他身材修長,瘦骨嶙峋,巨大的骨架似乎從那副皮囊里鼓出來,瘦削的手肘眼看就要把那件破爛外套的袖管給刺穿了。他的褲腳邊也磨脫了線,兩隻靴子各打了一個難看的補丁。普賴斯小姐站起身,走到菲利普的畫架邊。

  「要是克拉頓先生能把嘴巴閉上一會兒,我這就幫你一下。」她說。

  「普賴斯小姐討厭我是因為我有幽默感,」克拉頓一邊看著自己的畫布沉思一邊說道,「不過她恨我是因為我有天賦。」

  他說話的語氣一本正經,配上他那隻奇形怪狀的大鼻子,聽上去莫名地滑稽。菲利普忍不住笑出了聲,普賴斯小姐卻氣得臉像燒紅的烙鐵。

  「除了你自己,沒人怪你有天賦。」

  「除了我自己,也沒人把我的看法當狗屁。」

  普賴斯小姐開始點評菲利普畫的東西。她滔滔不絕地講解解剖與建構、塊面與線條,還講了一堆他聽不明白的東西。她在這間畫室待了很長時間,老師們一再強調的要點她早就爛熟於心。可是她能指出菲利普存在的問題,卻不知道該讓他如何改正。

  「謝謝你這麼費心費力地幫我,你真是太好了。」

  「噢,這沒什麼。」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我剛來的時候別人也是這樣幫我的,換作任何人我都會這樣做的。」

  「普賴斯小姐是想暗示你,她這樣不吝賜教是出於助人的義務,而不是折服於你的個人魅力。」克拉頓說。

  普賴斯小姐怒不可遏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畫畫去了。十二點的鐘聲敲響時,模特如釋重負地呻吟一聲,從站台上走了下來。

  普賴斯小姐收拾起自己的東西。

  「我們這兒有些人會去格拉維耶餐館吃午飯,」她跟菲利普說這話時看了克拉頓一眼,「我自己一向都是回家吃。」

  「你要是想去格拉維耶的話,我可以帶你過去。」克拉頓說。

  菲利普謝了他,收拾好東西準備出發。正往外走著,奧特夫人問他這節課上得怎麼樣。

  「范妮·普賴斯有幫你嗎?」她問,「她要是肯幫忙的話還是幫得上的,所以我才把你安排在她旁邊。她這人脾氣古怪,性格刁鑽,雖然自己不會畫畫,但是很懂那些技巧,只要她不嫌麻煩,教教新手還是可以的。」

  走在街上的時候,克拉頓對菲利普說:

  「范妮·普賴斯已經看上你啦,你最好當心點兒。」

  菲利普哈哈大笑。要說這輩子遇到的人裡面他最不想被誰看上,那就是范妮·普賴斯了。他們來到了那家廉價小館子,有幾個學生是這裡的常客,有張桌子邊已經坐了三四個男人,克拉頓徑直走到他們身邊坐了下來。他們一人點了一法郎的套餐,有一個雞蛋、一盤肉、一塊奶酪,外加一小瓶葡萄酒。咖啡要另外收錢。他們坐在街邊的步行道上,黃色的電車在林蔭大道上不停穿梭,叮叮噹噹的電鈴聲不絕於耳。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兩人入座時克拉頓問他。

  「凱利。」

  「各位,請允許我介紹一位值得信賴的老朋友,他的名字叫凱利。」克拉頓一本正經地說,「這位是弗拉納根先生,這位是勞森先生。」

  眾人哈哈一笑,然後繼續聊天。他們上天入地無所不談,而且是全部人七嘴八舌同時說話,誰都不理會別人在說什麼。他們說起夏天度假的地方,談論各地的畫室和各式各樣的學校。他們提到莫奈[168]、馬奈[169]、雷諾瓦[170]、畢沙羅[171]還有德加[172],這些名字對菲利普來說有些陌生。他豎起耳朵聽著,雖然一知半解又插不上話,卻高興得心狂跳不已。時間過得飛快,克拉頓站起身對他說:

  「晚上你要是過來的話,應該能在這兒找到我。你會發現這兒是整個拉丁區最實惠的館子,用不了幾個子兒就能吃得你消化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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