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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8:53 作者: (英)毛姆

  見到伯父伯母時,菲利普吃了一驚。他以前從來沒注意到他們都已經如此年邁。牧師見到他的態度還是跟以前一樣不冷不熱。他比以前更胖了些,腦袋更禿了些,頭髮也更白了些。菲利普發現眼前這個人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他的臉上寫滿懦弱和驕縱。路易莎伯母把他擁入懷裡親吻著,兩行幸福的熱淚從她臉頰上滑落。菲利普既感動又有些難為情,他不知道伯母克制的情感背後竟是如此深情。

  「噢,菲利普,你走了以後時間都好像變慢了。」她哭著說。

  伯母撫摸著他的雙手,細細端詳著他的臉龐,眼神里滿是欣喜。「你長大了,你現在是個男子漢了。」

  他的上唇已經冒出了淺淺的鬍子。他買了把剃刀,時不時小心翼翼地把鬍子刮乾淨,露出光滑的下巴。

  「你不在的日子裡我們好孤單。」說完,她聲音顫抖著,有些害羞地問他:「你也很高興回到自己家裡吧?」

  「是的,很高興。」

  伯母的身子單薄如蟬翼,摟著他脖子的兩條胳膊仿佛一折就斷,就像雞骨頭一樣脆弱;那張暗淡無光的臉上,布滿了多少皺紋啊;一頭灰白的捲髮還是梳成年輕時的樣式,看上去怪異又悲涼;那瘦小乾癟的身體就像秋天的一片枯葉,仿佛第一陣寒風就能把她捲走。菲利普意識到他們這輩子就這樣了,這兩個安靜卑微的老人已經是過去式了,他們能做的只是耐心地、傻傻地等待死亡;而他青春正盛、朝氣蓬勃,渴望刺激和冒險,看到他們如此虛度光陰,不禁大為震驚。他們這輩子一事無成,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像從來沒來過一樣。他對路易莎伯母萬分同情,心裡突然湧起對她的愛意,因為伯母是那樣深愛著他。

  威爾金森小姐一直識趣地沒有露面,等凱利夫婦跟侄兒好好說了會兒話,她才走進屋裡。

  

  「菲利普,這是威爾金森小姐。」凱利夫人說。

  「浪子回家啦。」說著她伸出手,「我摘了朵玫瑰給浪子別在扣眼裡。」

  她笑著把剛在花園裡摘的玫瑰別在菲利普的外套上。菲利普羞紅了臉,感覺自己很傻。他知道威爾金森小姐的父親是伯父曾共事的牧師。他認識很多牧師的女兒。她們穿著剪裁糟糕的衣服和笨重厚實的靴子,一般都穿著一身黑,因為菲利普剛到布萊克斯特布爾那幾年,家紡布還沒有傳入東安格利亞,牧師家的女人又不喜歡穿得花里胡哨。她們的頭髮梳得很潦草,身上有股刺鼻的、漿洗過的亞麻布的氣味。她們覺得展現女性魅力有失體統,所以無論老少都是同樣的打扮。她們趾高氣揚地參加宗教儀式。自恃跟教會關係密切,對教會之外的人都有些頤指氣使。

  但是威爾金森小姐跟她們很不一樣:她穿著一條薄棉紗長裙,裙子上印著鮮艷細小的花束,腳蹬一雙尖頭高跟鞋,腿上是一雙鏤空長襪。見識不多的菲利普覺得她打扮得非常漂亮,卻沒發現她的裙子廉價又艷俗。她的髮型弄得頗費心思,額頭正中間綰了個利落的髮捲,頭髮烏黑髮亮、服服帖帖,看上去似乎永遠都不會散亂。她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鼻子有點兒鷹鉤,從側面看像某種猛禽,從正面看倒是挺有姿色。她很喜歡笑,可惜生就一張大嘴,每次笑起來都得下意識遮住那一口大黃牙。不過最讓菲利普尷尬的是,她臉上抹了很厚的脂粉。菲利普對於女性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有著非常嚴苛的看法,他覺得淑女是絕不會塗脂抹粉的;不過威爾金森小姐當然是淑女了,因為她是牧師的女兒,而牧師毫無疑問是紳士。

  菲利普決定徹底不待見她。他不明白她明明是個地地道道的英國人,為什麼說話總帶著點法國腔。他覺得她笑得很做作,那扭捏輕浮的舉止讓他很惱火。連著兩三天他都沒主動跟她說話,對她抱著敵視的態度,可她顯然沒注意到這些,對他依然親切又友好。她的話幾乎都是衝著菲利普說的,她相信菲利普的判斷力,凡事都喜歡問他的意見,這自然讓人心裡美滋滋的。她還經常逗得菲利普哈哈大笑,他對這種人向來沒有抵抗力。菲利普有一個天賦,能時不時說些機智的俏皮話,現在有一個懂得欣賞他的人,他自然很高興。牧師和凱利夫人都沒什麼幽默感,無論他說什麼他們都沒笑過。等他跟威爾金森小姐混熟了,也沒那麼害羞了,就漸漸喜歡上她了,甚至覺得她的法國腔也別有風情。有一次去醫生家參加花園茶會,她打扮得比誰都好看。她繫著一條藍底大白點的薄綢頭巾,在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菲利普對此樂不可支。

  菲利普離開德國海德堡回到伯父伯母家,遇到了前來做客的威爾金森小姐。

  「我估計他們覺得你就是個不正經的人。」他哈哈笑著對她說。

  「我這輩子的夢想就是被人當成不要臉的蕩婦。」她回答。

  有一天,趁威爾金森小姐在她自己房裡的時候,菲利普問伯母知不知道她多大了。

  「哦,親愛的,你永遠都不能打聽女士的年齡。不過以她的年紀,你肯定是不能娶她了。」

  牧師那張肥胖的臉上慢慢浮現出笑容。

  「她可不是小丫頭片子了,路易莎,」他說,「我們在林肯郡的時候,她就差不多是個大姑娘了,那還是二十年前的事兒呢。那時候她背後還拖著條大辮子。」

  「她那時也可能最多才十歲呀。」菲利普說。

  「那肯定不止。」路易莎伯母說。

  「我覺得她那時候得有二十了。」牧師說。

  「哦,沒有,威廉,頂多十六七歲。」

  「那她現在就得有三十好幾了。」菲利普說。

  就在這時,威爾金森小姐輕快地走下樓來,嘴裡哼著班傑明·戈達[120]的曲子。她頭上戴了頂帽子,因為跟菲利普約好了一起去散步。她伸出手,讓菲利普幫她扣手套的扣子。菲利普笨手笨腳地幫她扣上了,雖然不太好意思,但自認為表現得很殷勤。他們現在已經可以很自如地聊天了,兩人一邊散步,一邊天南地北地聊個不停。威爾金森小姐跟他講她在柏林的生活,菲利普跟她講他在海德堡一年的見聞。在他的講述中,那些原本看似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厄林夫人家的房客,都變得別有一番趣味;而他和海沃德、威克斯之間在當時看來無比重要的談話,卻被他稍加扭曲,變得有些滑稽。威爾金森小姐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不禁有些飄飄然。

  「我真有點兒怕你,」她說,「你太會挖苦人了!」

  她又開玩笑地問他在海德堡有沒有艷遇。菲利普想也沒想就坦白說沒有,可她不肯相信。

  「你還真是守口如瓶呀!」她說,「你這個年紀怎麼可能沒有呢。」

  菲利普臉一紅,哈哈笑了。

  「你想知道得太多啦。」他說。

  「哈,我就說嘛!」她得意揚揚地笑了,「瞧你那臉紅害羞的樣子。」

  她顯然以為他是個情場老手,菲利普很高興。他故意岔開話題,好讓她以為他有很多風流韻事要避而不談。可他又氣自己一次這樣的經歷也沒有,因為一直沒有機會。

  威爾金森小姐抱怨自己時運不濟。她討厭自謀生計,還跟菲利普講了一長串故事,說她有個舅舅本來會給她留一筆遺產的,結果他娶了自己的廚娘,還把遺囑給改了。她暗示菲利普她以前的家宅有多豪華,她在林肯郡過得有多滋潤,家裡有馬可以騎,出門坐的是豪華馬車,現在卻只能靠當家庭教師過活。後來菲利普跟伯母說起這些,伯母的回答讓他有些困惑。伯母說她認識威爾金森一家的時候,他們家就只有一匹矮種馬和一輛小馬車[121];她確實聽說過她那個有錢的舅舅,可是艾米麗出生前他就已經結婚生子了,她根本沒什麼指望能繼承他的遺產。威爾金森小姐現在工作的地方在柏林,但她說起柏林沒一句好話。她抱怨德國的生活太過粗俗,痛苦地把它跟巴黎的五光十色做對比。她在巴黎待了好幾年,但是具體幾年她沒說。那些年,她在一個時髦的肖像畫家家裡當家庭教師,那個畫家娶了個有錢的猶太老婆。她說她在他們家見過許多名流雅士,拋出了一連串讓菲利普眼睛發亮的名字。法蘭西喜劇院的演員是家裡的常客,科克蘭[122]曾坐在她旁邊用餐,還跟她說他從來沒見過法語說得這麼漂亮的外國人。阿爾豐斯·都德[123]也上門拜訪過,送了她一本他寫的《薩福》,還答應要把她的名字簽在扉頁上,可是她忘了提醒他。不過她還是很寶貝這本書,哪天可以借給菲利普看看。啊!還有莫泊桑[124]。她發出一串咯咯的笑聲,意味深長地看著菲利普。多麼可惡的男人啊,可又是多麼偉大的作家啊!海沃德之前談到過莫泊桑,菲利普對他的名聲也有所耳聞。

  「他向你求愛了嗎?」他問。

  這句話卡在他喉嚨里不上不下,他終於還是說了出來。他現在非常喜歡威爾金森小姐,跟她聊天讓他興奮不已,可他沒辦法想像會有人向她求愛。

  「你還真敢問呀!」她喊道,「可憐的居伊(莫泊桑的名字),他見到哪個女人都要向她求愛。他就是改不了這個習慣。」

  她輕輕嘆了口氣,像是在溫柔地回想過去。

  「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她呢喃道。

  比菲利普更有經驗的人應該能猜到,見面的情景很有可能是這樣的:傑出的作家受邀參加家庭午宴[125],家庭教師帶著兩個她教的高挑女孩,一起端莊地走進客廳,然後是簡單的介紹:

  「這是我們的英語老師。」

  「小姐好[126]。」

  整個宴會期間,傑出的作家跟男女主人相談甚歡,英語老師[127]則默默地坐在一邊。

  可是對菲利普來說,她的話已經足夠勾起他浪漫的想像了。

  「快把他的事全都告訴我吧!」他激動地說。

  「沒什麼可說的呀。」她說的是實話,可給人的感覺像是三本書也寫不完他們翻雲覆雨的細節。「不許你好奇。」

  然後她講起巴黎。她喜歡那裡的林蔭大道和森林,每條街道都那麼優雅,香榭麗舍大道兩邊的樹木有種別處樹木沒有的高貴。他們正坐在馬路邊圍欄閘口[128]的梯磴上,威爾金森小姐一臉嫌棄地望著面前那些高大挺拔的榆樹。還有那裡的劇院,節目精彩萬分,表演無與倫比!她還經常跟弗瓦約夫人,就那兩個女孩的母親,一起去試衣服。

  「唉,沒錢真是太慘了!」她哀嘆道,「那些個漂亮的衣服喲,也只有巴黎人才知道怎麼穿衣打扮,可惜我看得起買不起呀!可憐的弗瓦約夫人根本沒什麼身材,有時候裁縫還會湊到我耳邊跟我說:『唉,小姐呀,她要是有您這樣的身材就好了!』」

  菲利普這才注意到威爾金森小姐的身材很粗壯,而她對此很驕傲。

  「英國男人太蠢了,只知道看臉。人家法國人才懂得情愛的藝術,知道身材比臉蛋重要得多。」

  菲利普以前從沒想過這些,這會兒他注意到威爾金森小姐的腳踝又粗又丑,他馬上收回了目光。

  「你應該去法國。為什麼不去巴黎待一年呢?你可以學法語,它會讓你déniaiser[129]。」

  「什麼意思?」菲利普問。

  她不懷好意地哈哈大笑。

  「這你就得去查字典了。英國人不知道怎麼對待女人,他們太害羞了。男人害羞起來真可笑。他們根本不懂怎麼求愛,就連當著一個女人的面說她很有魅力,都免不了看起來傻兮兮的。」

  菲利普感覺自己很可笑。威爾金森小姐顯然希望他表現得熱情些。他倒是很想說些甜言蜜語,表現得風趣幽默,可他就是想不出來;好不容易想出來幾句又不敢說出口,生怕自己出洋相。

  「啊,我好愛巴黎啊!」她感嘆道,「可惜我不得不去柏林。我在弗瓦約家待到兩個女孩都出嫁了,然後我也就沒事可做了。後來有一個柏林的工作機會,那家人是弗瓦約夫人的親戚,我就答應下來了。在巴黎的時候,我在布雷達街租了一間很小的公寓,房子在六樓[130],那條街一點兒也不體面。你知道布雷達大街吧,那兒的女人[131]……你懂的。」

  菲利普點了點頭,其實根本不懂她是什麼意思,只是模模糊糊猜到了一些。他生怕她覺得他什麼都不懂。

  「不過我不在乎。我是自由的,不是嗎[132]?」她很喜歡說法語,也確實說得很好,「我在那兒還有過一場艷遇呢。」

  她稍微頓了一下,菲利普催她快講。

  「你都不告訴我你在海德堡的艷遇。」她說。

  「我那些哪兒算得上艷遇呀。」他辯解道。

  「要是凱利夫人知道我們聊的這些東西,真不知道她會怎麼說。」

  「你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她的。」

  「你保證?」

  菲利普跟她保證後,她就開始講,說她樓上有個房間住了個學藝術的學生,剛講到這兒她就岔了一句。

  「你怎麼不去學藝術呢?你畫得那麼好。」

  「沒好到那種程度。」

  「好不好得由別人去評判。我對這個很在行[133],我相信你有成為大藝術家的潛質。」

  「要是我突然跟伯父說我要去巴黎學藝術,你就等著看他那副臭臉吧。」

  「你的事不是你做主嗎?」

  「你這是在轉移話題,快接著講你的故事吧。」

  威爾金森小姐笑了笑,又接著往下講。她跟那個學生在樓梯上碰見過幾次,不過她沒怎麼在意他,只是注意到他的眼睛很漂亮,而且每次都彬彬有禮地向她脫帽致意。有一天,她發現門縫下面塞了封信進來,是他寫的,他說他仰慕她好幾個月了,每次都在樓梯上徘徊,就為了等她經過的時候看她一眼。哦,那封信寫得真感人。她當然沒有回信囉,不過哪個女人收到這樣的信心裡不美滋滋的呢?第二天又來了一封!寫得深情款款,熱情似火,感人肺腑。之後再在樓梯上碰到他,她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看了。那個學生每天都寫信給她,甚至央求她去見他。有一天,他說他晚上會過來,大概九點鐘[134],她一時慌了神,不知道怎麼辦。那種事情當然是不可能的。他可能會不停地按門鈴,但她是絕對不會開的。就在她神經緊繃地等著門鈴響起時,他竟突然站在了她的面前。原來她進來的時候忘了關門。

  「這就是命中注定呀[135]。」

  「然後呢?」菲利普問。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她咯咯地笑個不停。

  菲利普沉默了一會兒。他的心飛快地跳動著,各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他仿佛看見了那昏暗的樓道和一次次邂逅的情形,那些露骨的情書讓他佩服不已——哦,他永遠都沒膽子這樣做——還有最後,他竟悄無聲息、神不知鬼不覺地走進了她的房間。在他看來,這就是浪漫的精髓所在。

  「他長什麼樣?」

  「噢,他長得很帥氣。是個迷人的小伙兒[136]。」

  「你們還有聯繫嗎?」

  菲利普問出這句話時竟有一絲淡淡的嫉妒。

  「他對我太壞了。你們男人都一樣,全是些沒有良心的傢伙。」

  「這我還真不知道呢。」菲利普有些尷尬地說。

  「好了,我們回去吧。」威爾金森小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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