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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8:40 作者: (英)毛姆

  海沃德和威克斯都沒有想到,他們晚上用來打發時間的那些閒聊竟然在菲利普的腦海中激起了千層浪。菲利普從來沒想到宗教問題還有討論的餘地。對他來說,宗教就等於英國國教,不相信國教教義是任性妄為的表現,遲早會遭受懲罰。但是具體怎麼懲罰這些不信國教的人,他心裡有點不確定:上帝可能會把地獄之火留給異教徒,像是穆斯林、佛教徒以及其他異教徒,而對非國教徒和羅馬天主教徒網開一面(不過他們也將付出慘痛的代價,因為當他們意識到自己信錯了教時,那將是多大的恥辱!);對於那些沒機會接觸真理的人,上帝也有可能會心存憐憫(這很合理,雖然在傳教會的大力宣揚下,這樣的人可能不多),而那些有機會接觸真理卻對真理視而不見的人(羅馬天主教徒和非國教徒顯然就屬於這一類人),肯定會受到懲罰,這也是他們咎由自取。總之,異端的處境是危險的。也許沒有人這麼詳細地告訴過他,但給他的感覺就是,只有英國國教的成員才有可能獲得永久的幸福。

  有件事情他倒是明明白白聽別人說過:不信國教的人都是些邪惡歹毒的傢伙。可是威克斯對他相信的那些東西幾乎全都不信,他卻過著純潔的基督徒的生活。有一次菲利普感冒了,在床上躺了三天,威克斯像母親一樣照顧他。菲利普長這麼大沒得到多少關愛,他被這個美國人的善意感動了。威克斯既不歹毒又不邪惡,反而真誠善良又充滿愛意。所以,一個人顯然可以不信國教卻又很有德行。

  也有人告訴過菲利普,有些人堅持自己的信仰僅僅是因為固執己見,或者是為了一己私利。他們心裡知道自己的信仰是錯的,但是為了欺騙別人,還是選擇裝模作樣地信下去。到了海德堡以後,菲利普為了練習德語,每個星期天早上都會去參加路德宗[97]的禮拜,但是海沃德來了以後,他就改跟海沃德一起去望彌撒[98]了。他發現新教教堂[99]門可羅雀,在場的信徒也無精打采,耶穌會[100]卻門庭若市,信徒們好像都在全心全意地禱告。他們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偽君子。這種鮮明的對比讓他驚訝不已,因為他知道路德宗和英國國教更為接近,他們的信徒自然比羅馬天主教徒更接近真理。耶穌會的信徒基本上都是男的,絕大多數都是德國南方人。菲利普忍不住在心裡對自己說,如果他生在德國南部,他肯定也會變成羅馬天主教徒。雖然他出生在英國,可他也完全有可能出生在一個羅馬天主教國家;雖然他運氣好出生在一個信奉國教的英國家庭,可他也完全有可能出生在衛斯理公會、浸信會或是衛理公會的家庭。想到自己一不小心就可能淪為異端,他嚇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他跟那個每天坐在一起吃飯的小個子中國人關係還不錯。那個人名字叫宋,總是笑眯眯的,待人和氣又有禮貌。難道就因為他是個中國人,他就該在地獄裡煎熬嗎?可是如果一個人無論信什麼都有可能得救,那信仰英國國教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好處。

  菲利普從來沒這麼困惑過,他決定試探一下威克斯的看法。他不得不非常小心,因為他對別人的嘲笑很敏感,而這個美國人對英國國教尖酸嘲弄的態度總是讓他局促不安。可是跟威克斯聊完他更加困惑了:首先,在威克斯的提問下他不得不承認,他在耶穌會教堂看見的那些德國南方人相信羅馬天主教是真理,就跟他相信英國國教是真理一樣堅定;接著他又從中引出了一個他不得不承認的事實,那些穆斯林和佛教徒也同樣堅信各自的宗教就是真理。這樣看來,覺得自己是對的沒有意義,因為大家都覺得自己是對的。威克斯無意動搖菲利普的信仰,他只是對宗教深感興趣,覺得這是個引人入勝的話題。他說過,任何人相信的東西,他幾乎都發自內心地懷疑,這就已經準確地表達了他的觀點。有一次,菲利普問了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他伯父提出來的,當時有一部帶著溫和的理性主義色彩的作品在報紙上引發了激烈討論,他們正好聊到了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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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憑什麼你是對的,聖安瑟倫[101]和聖奧古斯丁這些人就都是錯的呢?」

  「你的意思是,他們都是些聰明又博學的人,而你覺得我既不聰明又不博學,是嗎?」威克斯問道。

  「是的。」菲利普回答得有些猶疑,因為換成威克斯這樣的表述,他的問題就顯得有些無禮了。

  「聖奧古斯丁還相信地球是平的,太陽繞著地球轉呢。」

  「這能說明什麼呢?」

  「這說明一個人的信仰總是受制於他所處的時代。你們的那些聖人生活在信仰的時代,對我們來說難以置信的東西,對他們來說是毋庸置疑的。」

  「那你怎麼知道我們現在就掌握了真理呢?」

  「我不知道。」

  菲利普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說:

  「那我們現在深信不疑的東西也可能跟他們過去相信的東西一樣是錯的咯?」

  「有可能。」

  「那這樣一來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相信呢?」

  「我不知道。」

  菲利普又問威克斯對海沃德的信仰有什麼看法。

  「人總是以自己的形象造神。」威克斯說,「海沃德信仰的是徒有其表的東西。」

  菲利普沉默了片刻,然後說:

  「那我不明白人為什麼非得信上帝不可。」

  話一出口,他馬上就意識到他已經不相信上帝了。就像一猛子扎進冰水似的,他馬上屏住了呼吸,雙眼震驚地瞪著威克斯。他突然感到害怕,逃也似的離開了。他想一個人靜靜。這是他人生中最驚心動魄的體驗。他想把整件事弄明白,這個過程讓他激動不已,因為這關係到他的整個人生(他覺得在這個問題上的決定會對他人生的走向產生深遠的影響),稍有不慎就會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可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對的。接下來幾周,他如饑似渴地讀了很多懷疑主義的書,結果只是讓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覺。事實上,他不再信上帝並不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是因為他生性就不是信教的人。他的信仰是外界強加給他的,是受環境和榜樣影響的結果。現在,新的環境和新的榜樣給了他一個發現自己的機會,於是他輕輕鬆鬆就放棄了童年時代的信仰,就像脫掉一件不再需要的斗篷。剛開始他心裡空落落的,畢竟這個信仰一直以來都支撐著他,雖然他從來沒意識到。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拄杖多年的人,突然有天被迫丟開拐杖獨自行走。白晝似乎更加寒冷,黑夜也似乎更加孤獨。好在內心的興奮感支撐著他,沒有了信仰之後的生活變成了更加刺激的冒險;沒過多久,扔在一邊的拐杖、肩膀滑落的斗篷就成了難以忍受的負擔,他終於得以從中解脫。對他而言,多年來強加在他身上的宗教儀式是宗教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想到他那些被要求背誦的短禱詞和使徒書,想到他曾坐在大教堂里參加那些冗長的儀式,從頭到尾一動不動地坐著,巴不得活動一下四肢;他想到在布萊克斯特布爾的時候,每個星期天晚上都要沿著泥濘的小路去教堂,那棟荒涼的建築寒冷刺骨,他坐在裡面雙腳冰涼,手指凍得麻木僵硬,周圍充斥著令人作嘔的潤髮油氣味。啊,真的快無聊死了!現在終於擺脫了這一切,他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

  這麼容易就放棄了信仰,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他並不知道這是因為他最核心的天性起了微妙的作用,卻把一切都歸功於自己的聰明,為此還有些得意忘形。由於他還太年輕,對跟他不同的觀點缺乏同理心,他對威克斯和海沃德抱著一絲鄙夷,因為他們心滿意足地把那些朦朧的情感稱作「上帝」,卻不願邁出對他來說顯而易見的那一步。有一天,他獨自爬上一座小山,不知道為什麼,那裡的景色總是讓他欣喜若狂。現在已經是秋天了,但平日裡都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天空似乎散發出更加明媚的光芒,仿佛大自然有意要讓一年中剩下的晴天美得淋漓盡致。菲利普俯瞰著腳下的大地,廣闊的平原在面前伸展開,在陽光的照射下微微顫抖著。遠處是曼海姆高低錯落的屋頂,更遠處是依稀可見的沃爾姆斯,城鎮間不時閃現的粼粼波光便是萊茵河,廣袤的河面上蕩漾著金色的光芒。菲利普站在山頂上,他的心因純粹的喜悅而狂跳不已,他想到魔鬼把耶穌帶到高山上,指給他看人世的國[102]。眼前的景色讓他如痴如醉,仿佛展現在他面前的是整個世界,他迫不及待地想走下山去,步入其中去享受生活。他已經擺脫了可恥的恐懼,擺脫了偏見的束縛。他可以走自己的路,不用再懷著對地獄之火的強烈恐懼。他突然意識到他也擺脫了責任的重擔,不用再像以前那樣,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和日後的福祉息息相關。現在他可以自由地呼吸這輕盈的空氣。從此以後,他的所作所為只須對自己負責。自由!他已成了自己的主宰。出於習慣,他還是不知不覺地感謝上帝他已經不相信上帝了。

  為自己的聰明無畏而得意揚揚的菲利普,帶著儀式感步入了嶄新的生活。可是失去信仰後的他並沒有像他預想的那樣,在行為上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雖然拋棄了基督教的教條,卻從來沒想過批判基督教的道德觀。事實上他接受基督教的美德,而且覺得單純地踐行這些美德,不去考慮日後的回報或懲罰是件很好的事情。厄林夫人家很少有機會讓他展現英雄氣概,但他近來表現得更加誠懇,那幾個無趣的老太太跟他聊天時,他也逼自己更加專注地聆聽。英語中特有的那些溫和的咒罵語和粗暴的形容詞,曾被他視為男子漢的標誌加以學習,現在卻小心翼翼地避而不用了。

  等他把整件事都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之後,菲利普試著把它從腦海中拋開,可是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無法抵擋後悔情緒的折磨,也無法扼殺心裡的疑慮不安。他這麼年輕,又這麼孤獨,永生不死對他來說並沒有特別的吸引力,所以才能輕易放棄對它的信仰。可有件事他始終無法釋懷,雖然他告訴自己這個想法很荒唐,也試著對自己的悲傷一笑置之,可是一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他美麗的母親了,淚水便真真切切地湧上了他的眼眶。母親去世後這些年,她對他的愛顯得愈加珍貴。有時,仿佛一代又一代敬畏上帝的虔誠先祖在冥冥中對他施加影響,他會突然感到一陣恐慌——也許到頭來一切都是真的,蒼穹之上確實有一位嫉妒的上帝,他會把無神論者投入永恆的地獄之火。這時候他的理性也幫不了他,他想像著那永無止境的肉體折磨的痛苦,害怕得快要暈厥,身上冒出一陣陣冷汗。最後,他只能絕望地對自己說:

  「畢竟這不是我的錯,我沒辦法逼自己去信。如果到頭來上帝真的存在,並且因為我真心實意不相信他的存在而懲罰我,那我也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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