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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8:37
作者: (英)毛姆
威克斯在公寓背面租了兩個小房間,一個用作客廳,布置得舒舒服服,可以招待三兩好友。威克斯以前在麻薩諸塞州劍橋的時候就愛拿朋友開涮,經常折磨得他們叫苦連天。不知道是不是毒舌癮又發作了,他經常在吃過晚飯後請海沃德和菲利普到他的房間聊天。他接待他們時格外殷勤,堅持要他們坐在屋裡僅有的兩張舒服椅子上。他自己不喝酒,但還是放了兩瓶啤酒在海沃德的手肘邊,那恭恭敬敬的態度讓菲利普覺出了嘲諷之意;每次爭論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只要海沃德的菸斗滅了,他都非要停下來給他劃火柴遞火。他們倆剛接觸那會兒,海沃德這個頂尖名校的畢業生對威克斯這個哈佛大學的畢業生總是表現得居高臨下。有一次他們偶然聊到了古希臘的悲劇作家,海沃德覺得自己在這個話題上很有發言權,擺出了一副給他們上課而不是交流觀點的架子。威克斯恭恭敬敬地聽著,臉上帶著謙虛的笑容。等海沃德講完,他提了一兩個表面上單純無害、實際上暗藏機關的問題,海沃德完全沒看出其中的陷阱,不假思索地做了回答。威克斯先是彬彬有禮地表示反對,繼而糾正了一個事實上的錯誤,接著引用了一個鮮為人知的拉丁評論家的觀點,最後擺出了一個德國權威的意見——事實已經很明顯了,這人是個學者。威克斯從容不迫,滿臉笑意,一邊表示歉意,一邊把海沃德駁了個體無完膚;他表現得有禮有節,把海沃德學識上的膚淺暴露無遺;他語氣溫和但儘是嘲諷。菲利普不禁覺得海沃德看起來像個十足的大傻瓜。偏偏海沃德生氣的時候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他的自信心絲毫沒有被打倒,開始對威克斯進行還擊。他口出狂言,威克斯就友好指正;他邏輯有誤,威克斯就證明他的荒謬之處。最後,威克斯坦言他曾在哈佛大學教希臘文學,海沃德聽了輕蔑地笑了起來。
「我早該猜到的。你當然是從教書匠的角度讀的希臘文學咯,」他說,「我是從詩人的角度讀的。」
「那你是覺得意思都不太明白的時候讀起來更有詩意?我還以為只有天啟宗教[87]里的誤譯才會讓原本的含義更加深刻呢。」
終於,啤酒也喝完了,海沃德渾身燥熱,頂著亂蓬蓬的頭髮離開了威克斯的房間。他憤怒地把手一揮,對菲利普說:
「這人就是個老學究,根本不懂什麼是美。只有書記員才講求準確,我們追求的是希臘人的精神。他就是那種跑去聽魯賓斯坦[88]的音樂會,然後抱怨他彈錯了音符的人。彈錯了音符!哼!他能彈出那麼神聖的音樂,彈錯了幾個音符又有什麼大不了?」
菲利普聽了深受震撼。他還不知道有多少無能之輩靠著所謂錯誤的音符來自我安慰。
每次威克斯送上扳回一局的機會,海沃德都會忍不住上鉤,然後威克斯總是輕而易舉把他引入戰局。海沃德當然也意識到,他那點學識跟這個美國佬比起來簡直是滄海一粟,可是出於英國人的執拗和受傷的虛榮心(也許這二者本質上是同一種東西),他就是不肯放棄掙扎。他好像很樂於展示自己的無知、自滿和一根筋。每當他提出不合邏輯的觀點,威克斯三言兩語就指出他的謬誤,然後停頓片刻享受自己的勝利,接著馬上轉入另一個話題,仿佛出於基督徒的善良仁慈,不忍心把敵人趕盡殺絕。有時候菲利普想插幾句幫幫他的朋友,可是威克斯動動指頭就把他擋了回去,但他對菲利普的態度溫和而友善,跟回應海沃德的方式完全不同,就連菲利普這樣極其敏感的人也不覺得受傷。有時候海沃德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傻瓜,漸漸失去鎮定,開始對威克斯惡語相向,要不是威克斯始終滿臉笑意、彬彬有禮,一場爭論怕是要演變成罵戰。每當這種時候,海沃德離開威克斯的房間時都會低聲咒罵:
「這該死的美國佬!」
這就結了。這句話是對一場看似無法回擊的爭論最完美的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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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坐在威克斯的小屋裡,不管一開始談的是什麼話題,最後都會落到宗教上。威克斯本身就是學神學的,對這個話題有著專業上的興趣。海沃德也喜歡討論這個話題,因為不需要提供嚴格的事實依據。當感覺成為標尺,邏輯就可以退到一邊,如果你又剛好沒什麼邏輯,那這就是個非常不錯的話題。海沃德發現不經一番長篇大論,很難把自己的信仰解釋給菲利普聽,不過他顯然(因為菲利普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是在英國國教的背景下長大的。雖然他已經徹底放棄了成為羅馬天主教徒的想法,但他還是對這一教派充滿同情。他對羅馬天主教讚不絕口,並把它和英國國教的禮拜儀式做了番比較,比起後者的簡樸,他更欣賞前者的華麗。他把紐曼的《為吾生辯》拿給菲利普,讓他好好讀一讀。菲利普覺得這本書很無聊,但還是堅持把它讀完了。
「讀它的風格,而不是內容。」海沃德說。
他熱情地談論禮拜堂的聖樂,對焚香和奉獻精神之間的聯繫侃侃而談,威克斯帶著冷笑在一邊聽著。
「你覺得約翰·亨利·紐曼妙筆生花,曼寧主教容貌莊嚴,就能證明羅馬天主教是真理了?」
海沃德沒有明確作答,而是暗示他的靈魂曾經歷了許多磨難。曾經有一年的時間他都在漆黑的海洋里掙扎。他用手指捋過他那頭波浪捲髮,說給他五百鎊他也不想再經歷那種心靈的痛苦。幸好他終於抵達了一片寧靜的水域。
「那你到底信仰什麼呢?」菲利普問道。他總是不滿足於那些模稜兩可的結論。
「我信仰全、善、美。」
海沃德說得拿腔拿調,健碩的四肢隨意舒展,腦袋微微昂起,看上去相當瀟灑。
「填人口普查表的時候你也這樣寫嗎?」威克斯語氣溫和地問。
「我討厭那些僵化的定義,太醜陋、太直白了。非要我說的話,我相信威靈頓公爵[89]和格拉斯頓先生的宗教。」
「那就是英國國教嘛。」菲利普說。
「喲,年輕人挺聰明嘛!」海沃德挖苦道。菲利普看到他嘲弄的笑容,臉唰的一下就紅了,感覺自己把這麼委婉曲折的表達說得這麼平淡無奇實在是太粗俗了。「我屬於英國國教,但我也熱愛羅馬司鐸的錦衣華服、獨身禁慾,還有懺悔室和煉獄說。當我身處一座昏暗的義大利大教堂,周圍焚香繚繞,一切籠罩在神秘的氣氛中,我真的全心全意相信彌撒的奇蹟。在威尼斯,我曾看見一個漁婦赤腳走進教堂,把一籃魚往腳邊一扔,雙膝跪地,向聖母瑪利亞禱告。我覺得這就是真正的信仰,那一刻,我也跟她一起禱告著、信仰著。但我也信仰阿芙洛狄忒[90]和阿波羅[91],還有偉大的潘神[92]。」
他聲音迷人,用詞講究,一串話說下來幾乎能聽出節奏感。如果不是威克斯開了第二瓶啤酒,他還會繼續說下去。
「我來給你倒點兒喝的。」
海沃德轉身看著菲利普,帶著點兒居高臨下的氣勢,這種態度總是讓年輕的菲利普欽佩不已。
「現在你滿意了嗎?」他問。
菲利普聽得有些雲裡霧裡,但還是表示自己滿意了。
「你居然沒加點兒佛教進去,這讓我有點兒失望。」威克斯說道,「而且我得承認,我對穆罕默德也有些共鳴,你居然把他晾在一邊,我覺得有點遺憾。」
海沃德哈哈大笑,他今晚自我感覺很不錯,剛才那番話的餘韻還在他耳畔迴響。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沒指望你理解我,」他說,「憑你們美國人冷冰冰的思維,你們就知道採取批判的態度,什麼愛默生[93]啊那一套的。可批判是什麼?批判純粹是毀滅性的,任何人都可以毀滅,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創造。我親愛的朋友,你啊,就是一個老學究。重要的是去創造,我就是創造性的,我是一個詩人。」
威克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目光相當嚴肅,可同時又迸發著笑意。
「我覺得你是——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你是有點兒醉啦。」
「嗐,這點兒酒算什麼。」海沃德樂呵呵地說,「還沒醉到說不過你。來吧,我已經敞開心扉了,現在跟我們說說你的信仰是什麼。」
威克斯把頭歪到一邊,像只棲息在樹上的麻雀。
「這麼多年我一直都想弄明白這個問題。我想我是唯一神論者[94]。」
「那你就不是國教徒了啊。」菲利普說。
海沃德一聽這話便放聲大笑,威克斯也咯咯地笑了起來,菲利普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們。
「在英國,不信國教的人都不是紳士,對吧?」威克斯問他。
「你要這麼直接問我的話,確實不是。」菲利普氣呼呼地說。
他討厭被人嘲笑,可他們又笑了起來。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麼樣的人才是紳士?」威克斯問道。
「這怎麼說呢,誰都知道什麼樣的人是紳士。」
「那你是紳士嗎?」
菲利普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可他知道「紳士」的頭銜不是自己給自己的,得別人說你是才行。
「如果有人跟你說他是紳士,那他肯定不是紳士。」他辯駁道。
「那你看我是紳士嗎?」
菲利普不喜歡說假話,可又不好說實話,不過他一向很有禮貌。
「呃,這個嘛,你不一樣,」他說,「你是美國人,不是嗎?」
「那是不是可以說,只有英國人才是紳士?」威克斯嚴肅地說。
菲利普沒有反駁他。
「你就不能再給些說明嗎?」威克斯追問道。
菲利普被問得臉紅了,可他現在脾氣也上來了,也顧不得自己可笑不可笑了。
「我可以給你大把說明。」他記得伯父說過,三代人才能出一位紳士,這句話經常跟另一句諺語一起說:母豬耳朵做不成絲綢錢包[95]。「首先,他的父親必須是紳士;其次,他得上過公學,畢業於牛津或者劍橋。」
「愛丁堡大學估計不行咯?」威克斯說。
「然後他說英語得像個紳士,穿衣打扮得像個紳士,還有,真正的紳士總是能判斷出另一個人是不是紳士。」
菲利普越說越覺得沒底氣,可紳士對他來說就是這個意思,他認識的每個人也都是這樣認為的。
「那我顯然不是紳士了。」威克斯說道,「為什麼我說我是唯一神論者的時候你那麼驚訝呢?」
「我不太懂唯一神論者是什麼。」菲利普說。
威克斯又把頭歪到一邊,要是他突然像鳥兒一樣嘰嘰喳喳地叫起來也不奇怪。
「任何人相信的任何東西,唯一神論者幾乎全都不信,而對於那些他不甚明了的事情他卻深信不疑。」
「你為什麼逗我呢?」菲利普說,「我是真的想知道。」
「我的朋友,我沒有逗你。我花了這麼多年時間,付出了這麼多努力,經過嘔心瀝血的研究和絞盡腦汁的思考,才終於得出了這個結論。」
等菲利普和海沃德起身要走的時候,威克斯遞給菲利普一本紙皮封面的小書。
「我想你現在法文應該讀得很順了吧。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這本書有意思。」
菲利普謝了謝他,接過書看了眼標題,是勒南[96]的《耶穌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