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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8:44 作者: (英)毛姆

  冬天來了。威克斯去了柏林聽保爾森[103]講學。海沃德開始考慮去南方。鎮上的劇院開演了,菲利普和海沃德一周看兩三次戲,美其名曰「提升德語」,菲利普發現這樣學德語比聽布道有趣多了。他們正處在戲劇復興的浪潮中,有幾部易卜生的作品在這個冬天輪番上演;祖德曼[104]的《榮譽》在當時是一部新作,一經上演,就在這座安靜的大學城引起了轟動,有人把這部劇捧上了天,也有人對它口誅筆伐;其他戲劇家紛紛效仿,交出了一些受現代風潮影響的作品。菲利普看的好幾部戲都在向他展現人類的卑劣。在此之前他從來沒看過戲(有些二三流的巡演劇團會到布萊克斯特布爾的集會廳表演,但是牧師從來沒去看過,一方面考慮到自己的職業身份,一方面是覺得看劇很低俗),舞台上的激情一下就深深吸引了他。一走進那間狹小破舊、燈光昏暗的劇院他就興奮不已。他很快就摸清了這家小劇團的癖性,只要看一眼演員名單就能猜到劇中人物的特點,不過這並不影響他看戲。對他來說,戲劇就是真實的生活。這種生活古怪、陰暗,充滿痛苦,男男女女向冷眼旁觀的觀眾展示內心的邪惡,漂亮的臉蛋下隱藏著墮落腐朽的靈魂,有德之人用道德的面具來隱藏自己的罪惡,外強中乾之人惶惶不可終日,誠實之人腐敗,貞潔之人淫蕩。坐在劇場就像置身徹夜狂歡後的房間,早晨沒有開窗換氣,空氣渾濁不堪,混合著喝剩的啤酒的酸臭味、刺鼻的煙味和煤氣燈燃燒的氣味。台下沒有笑聲,最多也只是對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和插科打諢的傻瓜暗自發笑。角色們個個言語惡毒,那些話仿佛是被恥辱和痛苦硬生生從心裡逼出來的。

  人性的醜惡在舞台上呈現的巨大張力讓菲利普入了迷。他仿佛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而這一面他也急切地想要了解。看完戲,他會跟海沃德一起去小酒館,坐在溫暖明亮的地方,吃個三明治,喝杯啤酒。三五成群的學生們一起談天說笑;也有一家人坐在一起的,父母、兩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有時候女兒說了句童言妙語,父親聽了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笑得那麼開懷。這樣的畫面親密又純真,平常卻溫馨。菲利普卻對此視而不見,他的思緒還停留在剛剛看完的那出戲上。

  「你也覺得那才是生活,是吧?」菲利普興奮地說,「你知道嗎,我覺得我不能在這兒待太久。我想去倫敦開始真正的生活,我想去經歷,我已經受夠了為生活做準備,我想現在就開始生活。」

  有時候海沃德會讓他一個人回家。每次菲利普追問他去幹嗎,他從來都不正面回答,只是傻乎乎地笑笑,暗示道他有一段浪漫情緣。他引用了幾句羅塞蒂[105]的詩,有一次還給菲利普看了他寫的一首十四行詩,詩中的滔滔激情和華麗辭藻、多愁善感和纏綿悱惻的情調,全都圍繞著一位名叫楚德的年輕小姐。海沃德給他那些骯髒低俗的風流韻事鍍上了一層詩意的光輝,並且自認為有伯里克利[106]和菲狄亞斯[107]的遺風,因為他提到他的意中人時用的是「赫泰拉[108]」這個詞,而不是英語中那些更直白貼切的詞語。有一天白天,菲利普出於好奇,去古橋附近那條小街走了一趟。街邊是一棟棟整潔的白房子,白牆上鑲嵌著綠色的百葉窗。據海沃德說,這就是楚德小姐住的地方。可是這裡的女人個個凶神惡煞、濃妝艷抹,還走到門外對他大喊大叫,嚇得他心驚肉跳;一雙雙粗糙的大手試圖抓住他,嚇得他魂飛魄散,拔腿就跑。他無比渴望去經歷,他覺得自己實在太可笑了,居然到這個年紀都還沒經歷過所有小說都在說的那件「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可惜他有一個不幸的天賦,他總是看到事情的本來面目,而眼前的現實跟他的美好想像有著天壤之別。

  他尚不知道在人生的旅途上,一個人要走過多少荒蕪險峻的漫漫荒野,才能終於學會接受現實。青春無限好只是一個幻覺,是青春不再之人的幻覺;年輕人只覺得痛苦,因為他們的頭腦中滿是被人灌輸的不切實際的理想,每次都在和現實的碰撞中遍體鱗傷。他們仿佛是一場共謀下的受害者:讀的書經過前人篩選,總是充滿理想情懷;長輩們透過玫瑰色的霧靄回望過去,在他們的經驗之談中,痛苦總是被遺忘,幸福總是被放大。這一切都讓他們無法看清真實的生活。他們必須自己意識到,他們所讀的一切,所聽的一切全都是謊言、謊言、謊言!每一個這樣的發現都往他們那已被釘在生活的十字架上的身體裡又敲進了一顆釘子。然而奇怪的是,每一個經歷了幻滅之痛的人,又都被內心某種大於自身的力量驅使,在不知不覺中為這一幻覺添磚加瓦。海沃德的陪伴對菲利普來說是最糟糕的事,因為海沃德從來不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總是透過文學的光暈去看待一切。而他的危險之處在於,他已經自欺欺人到了誠心誠意的地步。他真心把自己的肉慾當作浪漫情愫,把優柔寡斷當作藝術氣質,把遊手好閒視為超然物外。他一心提升自己的思想,卻只是變得更加庸俗。萬事萬物在他眼中都比實際略大,輪廓模糊不清,隔著一層感傷的金色迷霧。他撒謊時從不知道自己在撒謊,如果有人點破,他就說謊言是美麗的。他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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