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2024-10-10 20:48:47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最近躁動不安,心裡很不滿足。海沃德那些詩意的暗示使他想入非非,他的靈魂渴望一段浪漫的愛情,至少他是這樣跟自己說的。
正好公寓裡近來發生了一件事,這讓他對「性」這件事更加念念不忘。有幾次在山間散步的時候,他看到彩齊莉亞小姐一個人在路上溜達。從她身邊經過時,菲利普向她鞠躬致意,剛走出幾碼遠就看見了那個中國人,他沒有多想。可是有天晚上,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當時天已經黑了,他路過兩個緊挨著走在一起的人,兩人一聽到他的腳步聲就馬上分開了。雖然天黑看不太清楚,但他幾乎可以肯定那就是彩齊莉亞和宋先生。從他們猛然分開的樣子來看,他們剛才應該是手挽著手走在一起的。菲利普既困惑又驚訝。他從來沒多看過彩齊莉亞小姐,她相貌平平,臉方方正正,五官呆板,淺色的頭髮還梳成長辮子,所以最多也才十六歲。當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菲利普好奇地打量著她。她最近很少在餐桌上說話,不過這天晚上她跟菲利普搭話了。
「凱利先生,您今天上哪兒散步去了呀?」她問。
「噢,我往王座山的方向走了走。」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哦,我今天沒出門。」她主動說道,「有點兒頭痛。」
坐在她旁邊的中國人轉過來對她說:
「真遺憾,」他說,「希望您現在好些了。」
彩齊莉亞小姐顯然有點不放心,她又問了菲利普一句:
「路上碰到很多人嗎?」
菲利普只好睜眼說瞎話,每次撒謊他都忍不住臉紅。
「沒有,一個人影都沒有。」
菲利普感覺她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寬慰。
不過很快大家就意識到這兩個人肯定有事,有房客看見他們倆在暗處鬼鬼祟祟。坐在桌首的那幾位老婦人開始議論這樁已經變成醜聞的事情。教授夫人又氣又惱,她一直都儘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眼看就要到冬天了,要把公寓住滿不像夏天那麼容易。宋先生是個好主顧,他在一樓租了兩間房,每餐都要喝一瓶摩澤爾[109]。教授夫人收他三馬克一瓶,光靠這個就能賺不少錢。其他房客沒一個喝葡萄酒的,有些甚至連啤酒都不喝。她也不想失去彩齊莉亞這個房客。她父母在南美做生意,為了感謝教授夫人像母親一樣照顧她,付的食宿費相當豐厚。她知道如果寫信告訴女孩住在柏林的伯父,他肯定會馬上把人帶走。她只好時不時在餐桌上瞪他們幾眼來安慰自己。她不敢得罪那個中國人,只好對彩齊莉亞惡語相向來解恨。可是那三個老太太對這點兒不痛不癢的警告一點都不滿意。三個人裡面有兩個是寡婦,還有一個長得像男人的荷蘭老處女。她們付的食宿費最少,添的麻煩一大堆,可是她們把這兒當養老院常住不走,所以也只能忍著她們。三個老太太一齊找到教授夫人,說必須採取行動了,這件事太丟人現眼了,再這樣下去,整個公寓都要被人說三道四了。教授夫人用了各種伎倆,先是不聽勸,然後假裝生氣,最後開始痛哭流涕,但還是在三個老太太面前敗下陣來。突然,她仿佛受到了道德的感召,義憤填膺地說她一定要把這件事解決。
吃過午飯,她把彩齊莉亞帶到自己臥室,開始一本正經地跟她談話。可讓她驚訝的是,女孩完全一副不以為恥的樣子。她說自己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如果她選擇跟那個中國人走在一起,那是她自己的事,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教授夫人只好威脅說要寫信給她的伯父。
「那麼亨利克伯父就會把我帶去柏林的公寓過冬,這對我來說再好不過了,而且宋先生也會去柏林的。」
教授夫人當場哭了起來,眼淚滑過她粗糙、潮紅又肥胖的臉頰。彩齊莉亞幸災樂禍地說:
「這樣一來,整個冬天都有三個房間是空的了。」
眼看談話沒有效果,教授夫人決定換一個方式。她試著喚起彩齊莉亞美好的天性,畢竟她也是個善良寬厚、通情達理的人。她不再把她當小孩子對待,而是把她當作成熟的少女。她說這事本來也沒那麼可怕,可是怎麼能跟中國人攪和在一起呢,瞧他那黃皮膚、塌鼻子,還有豬玀一樣的小眼睛!這才是可怕的地方,想想就叫人噁心。
「啊,別說了!別說了![110]」彩齊莉亞猛吸一口氣,「我不想聽到任何關於他的壞話。」
「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厄林夫人倒吸了一口氣。
「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
「我的老天爺啊![111]」
教授夫人驚恐萬分地看著她。她還以為這孩子只是鬧著玩兒的,以為這不過是一個純真無邪又愚蠢的遊戲,可是她聲音里的激情已經泄露了一切。彩齊莉亞盯著她看了會兒,眼睛裡閃爍著火光,然後肩膀一聳,走出了房間。
厄林夫人沒向任何人透露這次談話的細節。過了一兩天,她重新安排了用餐的座位,她問宋先生能不能坐在她那頭,一向彬彬有禮的宋先生欣然答應。彩齊莉亞對此無動於衷,也許是發現他們的關係已經盡人皆知,兩人變得更恬不知恥,對於一起散步的事情也不再遮遮掩掩,每天下午都大大方方地一起去山上散步。很顯然,他們不在乎別人在背後說什麼。最後連一向鎮定的厄林教授都看不下去了,他堅持要妻子跟那個中國人談一談。教授夫人把他叫到一邊,義正詞嚴地告誡他,說他這樣會毀了女孩的名聲,會玷污公寓的聲譽,他必須明白他的行為有多麼不道德、多麼惡劣。可宋先生只是微笑著一一否認,說他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他根本沒正眼看過彩齊莉亞小姐,從來沒跟她一起散過步,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子虛烏有。
「啊,宋先生,您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呢?大家一次又一次看到你們倆在一起了。」
「沒有,你們搞錯了,沒這回事。」
他從頭到尾都笑眯眯地看著她,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他鎮定自若,對一切指責矢口否認,厚顏無恥地拼命抵賴。教授夫人終於爆發了,說那姑娘都已經承認愛上他了。可他還是不為所動,臉上的笑容也絲毫不減。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全都是一派胡言。」
教授夫人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天氣越來越糟,大雪過後是霜凍,接著又是融雪天,之後好長一段時間天氣都陰沉沉的,出去散步也沒什麼意思。有天晚上,菲利普剛在厄林先生那兒上完德語課,正站在客廳跟厄林夫人說話,安娜突然急沖沖走進來。
「媽媽,彩齊莉亞在哪兒?」她說。
「估計在她自己房裡吧。」
「她房裡沒亮燈。」
教授夫人大叫一聲,驚恐地看著女兒。安娜擔心的事情也在她腦海中閃過。
「拉鈴叫埃米爾!」她聲音沙啞地說。
埃米爾就是那個上菜的笨小伙兒,大部分家務活兒都是他做。埃米爾進來了。
「埃米爾,下去宋先生的房間,不要敲門,直接進去。如果有人在裡面,你就說你是來看爐子的。」
埃米爾木訥的臉上沒有一絲驚訝。
他慢悠悠地往樓下走去。教授夫人和安娜任房門開著,仔細聽著下面的動靜。不一會兒就聽到埃米爾上來了,兩人趕緊叫住他。
「房裡有人嗎?」教授夫人問。
「有,宋先生。」
「他一個人?」
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狡黠的笑容。
「不是,彩齊莉亞小姐也在。」
「啊,真不要臉啊!」教授夫人喊道。
現在他徹底笑開了。
「彩齊莉亞小姐每天晚上都在那兒,一待就是幾個鐘頭。」
教授夫人絞扭著雙手。
「啊,太可惡了!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關我屁事。」說著,他慢悠悠地聳了聳肩膀。
「我估計他們付了你不少錢吧。滾開,滾!」
他晃晃悠悠往門口走去。
「他們必須走啊,媽媽。」安娜說。
「走了誰來付房租?馬上又該交稅了。讓他們走,你說得倒輕巧。他們走了我就付不起帳單了。」她轉身看著菲利普,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流,「啊,凱利先生,您可千萬別把這事兒說出去啊,要是弗斯特小姐」——就是那個荷蘭女人——「要是弗斯特小姐知道了,她會馬上搬走的。要是她們都走了,我們就只能關門了,我沒錢讓這裡運轉下去。」
「當然,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要是她繼續待在這裡,我是不會跟她說話的!」安娜咬牙切齒地說。
當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彩齊莉亞小姐準時入座了,氣色比平時更加紅潤,臉上帶著固執的神情;宋先生卻沒有出現,有那麼一會兒,菲利普還以為他是想躲開這讓人如坐針氈的場合。過了一會兒他終於來了,滿臉堆笑,眼睛裡閃爍著遲到的歉意。他像往常一樣,硬是給教授夫人倒了杯他的摩澤爾,又給弗斯特小姐倒了一杯。房間裡燥熱難耐,因為爐子已經燒了一整天,窗戶很少打開。埃米爾跌跌撞撞地跑來跑去,不知道這次是怎麼的,他居然很快就有序地給大家上完了菜。三個老太太一言不發,心裡的不滿全寫在臉上。教授夫人的臉上明顯有哭過的痕跡,她丈夫在一邊沉默不語,心情壓抑。席間沒什麼人說話。菲利普覺得這群每天都坐在一起吃飯的人,今天看起來有些可怕。在兩盞吊燈明晃晃的光線下,他們看上去跟平時很不一樣,他隱約有些不安。有那麼一會兒,他和彩齊莉亞四目相對,他感覺她看他的眼神裡帶著恨意和輕蔑。房間裡氣氛壓抑,令人窒息,仿佛那對男女的獸慾攪得每個人心神不寧;周圍瀰漫著東方式的墮落氣氛,幽幽香火氣和暗中交合的神秘仿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菲利普感覺額頭上的動脈突突直跳,一種莫名的情緒使他心慌意亂,仿佛有什麼東西令他欲罷不能,可同時又讓他噁心反胃,毛骨悚然。
接下來幾天,事情繼續發酵。所有人都感覺到空氣中涌動著令人作嘔的變態情慾,小公寓裡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到了極點。只有宋先生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他一如既往笑眯眯的,和和氣氣又彬彬有禮;誰也說不清他這樣的態度究竟是教養的勝利,還是東方對被征服的西方的蔑視。彩齊莉亞則神氣活現,我行我素。最後連教授夫人都忍無可忍了。她突然驚恐萬分,因為教授直截了當地告訴她,那個女孩的肚子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了!這樁醜事再也藏不住了,她仿佛看見自己在海德堡的名聲和公寓的招牌毀於一旦。可是之前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被利益蒙蔽了雙眼,她竟然完全沒想到這種可能性。現在她被恐懼折磨得失去了理智,差點馬上把那女孩從公寓裡攆出去。最後還是在安娜冷靜的勸說下,她才給女孩的伯父寫了封措辭謹慎的信,建議他把人接走。
一旦鐵了心要損失這兩個房客,教授夫人壓抑已久的怒火終於可以發泄了。她現在可以盡情數落彩齊莉亞了。
「我給你伯父寫信了,彩齊莉亞,我叫他把你接走。我不能讓你繼續住在我的房子裡了。」
看到女孩的臉唰的一下白了,她那雙小圓眼睛閃爍著得意。
「你真是不要臉!不要臉!」她繼續說。
她用不堪入耳的話罵她。
「您跟我的亨利克伯父說了什麼,教授夫人?」女孩問道,原先那種無法無天的招搖姿態蕩然無存。
「哦,他自己會告訴你的。我明天應該就能收到他的回信了。」
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為了當著所有人的面羞辱她,教授夫人坐在桌首隔著整條長桌對她喊道:
「彩齊莉亞,我收到你伯父的信了。你今晚就把東西收拾好,明天一早我們就把你送上火車。他會親自到柏林的中央火車站接你。」
「很好,教授夫人。」
宋先生笑眯眯地望著教授夫人的眼睛,然後不顧她的再三阻攔,硬給她倒了杯酒。這頓飯她吃得胃口大開。不過她太得意忘形了,當天晚上睡覺前她把僕人叫過來:
「埃米爾,彩齊莉亞小姐的行李箱要是收拾好了,你最好今晚就提到樓下去,明天吃早飯前搬運工就會過來拿。」
僕人走開了,轉眼又回來了。
「彩齊莉亞小姐不在房裡,她的包也不見了。」
教授夫人尖叫一聲,直奔她的房間:行李箱放在地上,綁了皮帶,上了鎖,但是包不見了,帽子和披風也不見了,梳妝檯空空如也。教授夫人健步如飛地衝下樓梯,氣喘吁吁地往中國人的房間跑,她有二十年沒跑這麼快過了;埃米爾追在她後面喊,叫她當心別跌倒。她沒有敲門直接沖了進去:房間空著,行李不見了,通往花園的門開著,就是從這裡跑掉的。桌上的信封里裝著些紙幣,是這個月的餐費和一筆估摸著給的雜費。一路飛奔的疲憊感突然襲來,她呻吟著癱坐在沙發上。毫無疑問,這兩人私奔了。埃米爾還是一副面無表情又無動於衷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