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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8:09 作者: (英)毛姆

  剛開始,菲利普很感激羅斯跟他做朋友,對他從來都不提任何要求,不管什麼都泰然接受,好好地享受著生活。可是現在,他開始看不慣羅斯對誰都好,他希望羅斯是他一個人的。以前他把羅斯的友誼當作恩惠,現在則把它視為理所應當的權利。只要看見羅斯和別人在一起,他就像打翻了醋罈子似的,雖然他也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可有時候還是忍不住對羅斯惡語相向。如果羅斯去別人書房打鬧了一個鐘頭,回來的時候就會看到菲利普皺著眉頭,一臉不悅的樣子。菲利普會生一整天悶氣,可是羅斯要麼沒發現他不高興,要麼故意不理不睬,結果痛苦的還是他自己。有時候他會沒事找事跟羅斯吵一架,雖然從頭到尾都知道這樣做很蠢,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結果就是兩人好幾天都不說一句話。可是冷戰沒幾天他就憋不住了,有時候明知道自己是對的,他也會低聲下氣地跟羅斯道歉。接下來一周,兩人又好得如膠似漆。但是他倆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菲利普看得出來羅斯只是出於習慣或怕他生氣,才繼續跟他走在一起。他們不像剛開始那樣有說不完的話了,羅斯在他身邊也經常覺得無聊。菲利普感覺自己的跛腳開始招他煩了。

  快到期末的時候,有兩三個男孩染上了猩紅熱。學校里有很多傳言,說是要把他們全都送回家,免得把整個學校都傳染了。但後來只是把這幾個學生隔離了起來,由於沒有新增病例,疫情算是得到了控制。其中一個生病的孩子就是菲利普,整個復活節假期他都躺在醫院裡。夏季學期開學的時候,他被送回鄉下的伯父家呼吸新鮮空氣。儘管醫院再三保證他的病不會傳染了,牧師還是滿腹狐疑。醫生怎麼能讓這孩子在海邊的漁村度過康復期呢?這樣做太欠考慮了,完全不顧他周圍人死活。最後他還是同意讓菲利普待在家裡,不過僅僅是因為他沒別的地方可去。

  過了半個學期,菲利普回學校了。他已經忘了跟羅斯吵過的架,只記得他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他知道自己以前做了很多傻事,這次下定決心要變得更通情達理。他生病的那段日子裡,羅斯給他寄了幾張短箋,結尾都寫著同一句話:「快快好起來回學校吧!」菲利普覺得羅斯肯定在盼著他回去,就像自己想快點見到他一樣。

  回到學校他發現,由於六年級有個孩子得猩紅熱死了,書房的安排有些變動,羅斯跟他已經不在同一個書房了。他的心頓時涼了大半截,不過他還是一到學校就衝進羅斯的書房。羅斯正坐在書桌旁,跟一個叫亨特的男孩一起做功課。菲利普進來時他生氣地扭頭大喊:

  「是哪個渾蛋?」

  看見是菲利普,他嘟囔了一句:「哦,是你呀。」

  菲利普尷尬地站在那兒。

  

  「我就是想過來看看你怎麼樣了。」

  「我們在做功課呢。」

  亨特插了一句。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五分鐘前。」

  他們倆坐在那兒看著他,好像他打擾了他們學習似的,明擺著想讓他趕緊走。菲利普臉紅了。

  「我先走了。你忙完了可以過來坐坐。」他對羅斯說。

  「好吧。」

  菲利普關上門,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書房。他覺得非常受傷:羅斯見到他根本談不上高興,甚至看上去很不耐煩,好像他們最多只是點頭之交而已。他待在書房裡寸步不離,免得羅斯過來的時候找不到他,可他的朋友一直沒有出現。第二天早上去做晨禱的路上,他看見羅斯和亨特勾肩搭背、大搖大擺地走在一起。別人把他不在的這段時間裡的事情都告訴了他。他忘了對學生來說,三個月是很長的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裡他過得孤孤單單,羅斯的生活卻豐富多彩。他不在的這段日子裡,亨特填補了他的空缺。他發覺羅斯在悄悄地躲著他,但是以他的脾氣,只要嘴上沒挑明,他絕不肯面對現實。有一天,確定只有羅斯一個人在書房的時候,他走過去找他。

  「可以進來嗎?」他問。

  羅斯尷尬地看著他,又因為自己的尷尬對菲利普生氣。

  「想進就進吧。」

  「真是謝謝你啊。」菲利普話裡帶刺。

  「你想幹嗎?」

  「我說,我回來過後你怎麼這副德行?」

  「別在這兒犯傻了。」羅斯說。

  「我不明白亨特到底有什麼好的。」

  「跟你沒關係。」

  菲利普垂下了頭。他沒勇氣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怕說出來只會讓自己難堪。這時,羅斯站了起來。

  「我得去體育館了。」他說。

  他起身走到門口,菲利普情急之下逼自己說了句狠話:

  「喂,羅斯,別這麼渾蛋!」

  「滾。」

  羅斯把門一摔,頭也不回地走了。菲利普一個人站在原地,氣得渾身發抖。他回到自己的書房,翻來覆去想著剛才的對話。他現在恨羅斯,他想傷害他,他想到了本可以說出來刺痛他的話。他一邊反覆咀嚼著友誼破碎的滋味,一邊幻想著別人在背後議論他。其實別人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但生性敏感的他硬是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中讀出了譏笑和詫異。他想像著他們在背後說:

  「他倆本來就不可能長久。我都搞不懂他怎麼會跟凱利做朋友,真是腦子有病!」

  為了表現得滿不在乎,他馬上跟一個叫夏普的男孩打得火熱,但他其實又討厭又鄙視這個人。夏普是從倫敦來的,有點趾高氣揚;他塊頭很大,嘴唇上已經冒出淺淺的胡茬兒,兩道眉毛又濃又密,已經在鼻樑處相連了;他的手非常細嫩,言談舉止老於世故,跟他的年紀極不相符,說話還帶著點倫敦腔。學校總有些學生懶得參加遊戲,他就是其中之一。為了避開那些非參加不可的活動,他想出來的藉口可以說別出心裁。老師和同學們都有些討厭他,菲利普跟他來往也只是為了氣羅斯。再過幾個學期,夏普就要去德國待一年。他討厭上學,但是在他足夠成熟,能出去闖蕩世界之前,他只能忍受在學校里被人管教的屈辱。他的眼裡只有倫敦,只要一講起他假期在倫敦做的事情,他總是有說不完的故事。他用柔和而低沉的聲音向菲利普娓娓道來,關於入夜後倫敦街頭的那些傳言一個個出現。菲利普馬上就聽得入了迷,又覺得有些噁心。憑藉生動的想像力,他仿佛看見了劇院門口蜂擁的人群和廉價餐館裡閃爍的燈光;酒吧里的男人們喝得半醉,坐在吧檯的高腳凳上跟女招待打情罵俏;街燈下走過一群群模糊的身影,一個個神色匆忙、鬼鬼祟祟,一心想去尋歡作樂。夏普借了他一些從霍尼韋爾街[47]買來的廉價小說。菲利普躲在自己的小隔間裡讀得很歡,既害怕被別人發現,又覺得這樣偷偷摸摸的感覺很刺激。

  有一次羅斯試著跟菲利普講和。他是個天性善良的人,不喜歡跟人結怨。

  「我說凱利,你這是犯什麼傻呢?跟我絕交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不知道你這話什麼意思。」菲利普說。

  「我是說,咱倆為什麼不能好好說話呢。」

  「我覺得你這人無聊透頂。」菲利普說。

  「隨你的便吧。」

  羅斯肩膀一聳走開了。菲利普臉色煞白,每次難過的時候他都會這樣,他的心狂跳不已。羅斯離開的那一刻他突然無比難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樣回答,他明明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和羅斯做回朋友呀。他罵自己為什麼要跟他吵架,現在終於傷害了他,他卻難過得不能自已。可當時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樣,好像有人撬開他的嘴巴,硬生生地逼他說出那些狠話,哪怕他當時那麼想跟羅斯握手言和,只要能跟羅斯做回朋友,讓他做什麼他都願意。想傷害別人的欲望實在太強烈了,他想讓別人也嘗嘗他遭受過的痛苦和羞辱,他想報復。這是自尊心作祟,但這也太傻了,他知道羅斯根本不在乎他的報復,而他自己卻會因此而萬分痛苦。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他想去找羅斯,跟他說:

  「對不起,我太渾蛋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們和好吧。」

  可他知道他永遠都做不到,他怕羅斯會嘲笑他。他氣自己的軟弱,氣自己的愚蠢,正好過了一會兒,夏普進來了,他一有機會就跟夏普吵了一架。菲利普能一眼看穿別人的軟肋,說出來的話由於句句屬實,總是能戳中別人的痛處。但最後還是夏普贏了。

  「我剛剛聽到羅斯跟梅洛說你。梅洛說:『你幹嗎不踹他一腳?這樣他就學乖了。』羅斯說:『我才懶得踹他呢,該死的瘸子。』」

  菲利普頓時滿臉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喉嚨里好像堵了團東西,憋得他幾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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