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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8:12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升到了六年級,但是他現在對上學滿心厭惡。由於沒有了遠大的抱負,他也不在乎自己的成績是好是壞。每天早上醒來他都心情沉重,因為又要忍受一天的折磨。他受夠了被人要求做這做那,也厭煩了學校的種種限制,並不是因為這些限制不合理,而僅僅是因為他討厭被束縛的感覺。他一心渴望著自由。老師在課堂上翻來覆去地講著那些他早就知道的東西,為了照顧某個遲鈍的學生,經常把那些他一看就懂的知識點講了一遍又一遍,這一切都讓他厭煩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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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金斯先生上課不怎麼管學生,他的課你聽也可以,不聽也可以。菲利普馬上就躁動起來,上課總是心不在焉的。六年級的教室在重建後的老修道院裡,教室里有一扇哥德式窗戶。為了打發時間,菲利普把這扇窗戶畫了一遍又一遍,有時候還憑著印象畫出大教堂的中央塔,或是通向教堂外圍的那道大門。菲利普畫畫很有一手。路易莎伯母年輕的時候也畫過一些水彩畫,她有幾本作品集,裡面全是她畫的小畫,有教堂、古橋和美麗的農舍。牧師公館舉辦茶會的時候她還經常拿出來給大家欣賞。有一年聖誕節,伯母送了盒顏料給菲利普。剛開始他是照著伯母的作品畫的,誰都沒想到他居然畫得那麼好。沒過多久,他就開始自己畫一些小畫兒了。凱利夫人鼓勵他畫畫,一來省得他調皮搗蛋,二來說不定還能拿去做慈善義賣。有幾張作品還被框起來掛在了他的臥室里。
有一天上午剛上完課,菲利普正懶懶散散地往教室外走,珀金斯先生叫住了他。
「凱利,我想跟你聊一下。」
菲利普停下腳步,等著校長說話。珀金斯先生一邊用精瘦的手指捋著鬍子,一邊細細打量著他,好像在斟酌接下來要說的話。
「你在搞什麼名堂,凱利?」他冷不丁冒出來一句。
菲利普紅了臉,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但他並沒有答話。他已經熟悉了校長的脾氣,知道他後面還有話要說。
「我對你最近的表現很不滿意。你這段時間態度鬆懈,功課不上心,好像完全沒心思學習。懶懶散散,太不像話了。」
「我很抱歉,先生。」菲利普說。
「就這麼一句話嗎?」
菲利普悶悶不樂地垂下目光。總不能說他覺得無聊死了吧?
「你聽著,你這學期的成績不但沒有進步,反而在下降,我給你的成績單不會好看的。」
菲利普心想,校長要是知道家裡是怎麼對待他的成績單的話,不知會說什麼。上一份成績單寄到家裡的時候,他們正在吃早餐,凱利先生冷冷地瞟了一眼就隨手遞給他。
「喏,這是你的成績單,你最好看看吧。」說著,他把手指伸進一本二手書名錄的封皮里摩挲著。
菲利普把成績單看了一遍。
「怎麼樣呀?」路易莎伯母問。
「我比這上面說的還要好。」菲利普嘴角上揚,把成績單遞給了伯母。
「我一會兒戴上眼鏡再看。」她說。
可是吃完早飯,瑪麗·安進來說肉店老闆到了,伯母轉身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珀金斯先生接著說:
「我對你很失望。我真搞不懂你是怎麼了。我知道只要你想做,肯定能做好,可是你現在好像什麼都不想做了。本來我還打算下學期讓你當班長的,看來還得再考慮考慮。」
菲利普漲紅了臉。他不希望本來是自己的東西落到不如自己的人手上。他把嘴唇抿緊了。
「還有,你現在必須考慮獎學金的事了。再不發奮讀書,到時候什麼也拿不到!」
菲利普被這通訓話給激怒了。他既氣校長,又氣他自己。
「我不想去牛津了。」他說。
「為什麼?你不是打算當牧師嗎?」
「不想當了。」
「為什麼?」
菲利普沒有回答。珀金斯先生習慣性地用一種古怪的姿勢站著,看上去就像佩魯吉諾[48]畫裡的人物。他若有所思地捋著鬍子,一邊打量著菲利普,好像想弄明白這孩子到底是怎麼想的。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說他可以走了。
很顯然,他對這次的談話並不滿意。一周後的一天晚上,菲利普得帶幾篇作文去他的書房,他又談起了上次的問題。不過這次他換了個方式,他不再以校長的身份跟他說話,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平等地跟他交流。這次,他好像不在乎他成績下滑的問題了,也不在乎他拿不拿得到獎學金——菲利普要想拿到去牛津讀書的獎學金,就要從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現在看來機會有點渺茫。他真正關心的問題是,這孩子竟然改變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他想重新點燃他成為牧師的熱情,他運用高超的談話技巧對菲利普動之以情。這對他來說比較容易,因為他是真心實意被侍奉上帝的事業感動。菲利普突然改變心意讓他很痛心,他真心覺得他這是白白葬送了以後的幸福人生。他的聲音非常有說服力。菲利普其實很容易被人打動,本身也非常情緒化,但他表面上總是不動聲色——除了有時候唰地紅一下臉——內心的感受很少顯露在臉上,這部分是因為天生如此,部分是因為多年的學校生活讓他養成了壓抑自己的習慣。校長的一番肺腑之言深深打動了他。他很感激校長對他的關心,也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讓校長痛心而感到良心不安。校長要管理整個學校的事務,卻對他這麼上心,這讓他有些受寵若驚。可是與此同時,他心裡又有另外一個力量在拼命抵抗,仿佛有另一個人站在他身邊不住地喊道:
「我不!我不!我不!」
他感覺自己在一點點失守。一種難以抵擋的無力感湧上心頭,就像一隻空瓶子被摁進了滿盆水裡,水正源源不斷地灌進去。他咬緊牙關,一遍一遍對自己說:
「我不!我不!我不!」
最後,珀金斯先生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不想影響你,」他說,「你必須自己做決定。向全能的上帝禱告吧,求他給你幫助和指引。」
從校長的屋子裡出來,外面正下著小雨。他走在通往教堂圍地的拱道下面,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大榆樹里的白嘴鴉寂靜無聲。他在附近慢慢地走著,感覺渾身發熱,涼涼的雨絲落在身上,正好幫他降溫。他把校長說的每一句話都回想了一遍,現在遠離了校長強烈個性的影響,他可以冷靜地思考這個問題,他很慶幸自己沒有妥協。
大教堂巨大的剪影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因為那些被迫參加的冗長又令人厭煩的儀式,他現在很討厭那裡。讚美詩永遠也唱不到頭,總是得百無聊賴地站著聽完;布道的聲音瓮聲瓮氣的,聽不清到底在講什麼,還得全程一動不動地坐著,哪怕稍微動一下都不行,身體甚至會因此抽搐。他想到了布萊克斯特布爾每周日的兩次禮拜。空空蕩蕩的教堂里寒氣逼人,到處是潤髮油和漿洗過的衣服的氣味。副牧師先布一次道,伯父再布一次道。隨著年紀漸長,他漸漸看清了伯父的為人。菲利普本性誠實,眼裡揉不得沙子,他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這樣:作為牧師,真心實意地談論仁義道德;作為一個人卻從來不這樣做。這種言行不一讓他憤怒。他的伯父就是個軟弱自私的人,他人生的一大追求就是避開麻煩。
珀金斯先生告訴他,為侍奉上帝而奉獻一生是多麼美好。可他知道在他的家鄉,在東安格利亞的角落裡,那些牧師都過著怎樣的生活。懷特斯通堂區離布萊克斯特布爾不遠,那兒的牧師是個單身漢,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他最近干起了農活兒。地方報紙上成天都是關於他的新聞:一會兒在郡法院跟這個打官司,一會兒又是跟那個打官司,不是工人們告他不發工資,就是他告商販詐騙他的錢財。聽說他把家裡的牛給活活餓死了,村民都說要想辦法修理他。還有費恩的牧師,鬍子拉碴,人高馬大,動不動就打老婆。老婆受不了跑了,把他幹的那些醜事都告訴了鄰里街坊。蘇爾是海邊一個芝麻大的小村子,每天都有人看見他們的牧師坐在離家幾步遠的酒館裡喝得爛醉,教會執事有什麼事情,還要專門過來問凱利先生的意見。除了漁夫和小農民,他們沒什麼人可以說話。漫長的冬夜裡,寒風從光禿禿的樹林裡呼嘯而過。目之所及只有大片犁過的農田,景色荒涼而又單調。在這些窮鄉僻壤,好像永遠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可做。在這樣一個沒有任何限制的環境裡,他們性格中的扭曲肆意發展,心胸越來越狹隘,脾氣也越來越古怪。這一切,菲利普都看在眼裡,然而他年輕氣盛,還不懂得寬容,他拒絕把這些當作墮落的藉口。一想到要過這樣的生活他就不寒而慄。他要離開這裡,去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