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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7:57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十三歲的時候進入了特坎伯雷國王公學。這所學校一向以歷史悠久為傲,成立於諾曼征服[35]前,最初是一所修道院學校,由奧古斯丁[36]的修士們傳授一些基礎知識。在解散修道院[37]期間,和很多同類學校一樣,學校被國王亨利八世的官員重組,由此得名「國王公學」。從那時起,學校就貫徹其樸素的辦學方針,為肯特郡的鄉紳和專業人士的子孫提供足以滿足他們需求的教育。從國王公學的校門裡先後走出過一兩位日後享譽文壇的文學家:一位是詩人,天資卓越僅次於莎士比亞;另一位是散文家,其人生觀對菲利普這代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學校還培養出了一兩位傑出的律師,不過當今社會最不缺的就是有名的律師。此外還出過一兩位優秀的軍人。然而,在與修道院分開來的三個世紀以來,這裡培養得最多的當數神職人員,包括主教、教長、教士,尤其是鄉村牧師。有些孩子的父親、祖父、曾祖父都是在這裡上的學,後來都成了特坎伯雷主教教區下屬堂區的牧師,他們來這兒上學的時候就已經打定了主意,將來要領受聖職成為牧師。然而,即便是這樣一所學校,也有要發生變化的跡象了。有些孩子把從家裡聽來的閒言碎語散播到學校,說現在的國教跟以前不一樣了,倒不僅是說薪水變少了,而是說進入這行的階層跟以前不一樣了。有幾個男孩認識的一些副牧師家裡竟然是做小買賣的。他們寧願去海外的殖民地謀生(那個年代在英國混不下去的人,依然把殖民地當作最後的希望),也不肯給這些不三不四的人當副手。在國王公學和在布萊克斯特布爾的牧師公館一樣,大家所說的商販,就是指那些不幸沒有祖傳的土地(這裡鄉紳和地主又有很細微的區別),又跟紳士一般從事的四大職業(律師、醫師、牧師、建築師)一個都不沾邊的人。學校大概有一百五十個走讀生,他們的父親都是鄉紳或者兵站的軍官,而那些家裡做小買賣的孩子則被人另眼相看,總感覺自己低人一等。

  老師們偶爾在《泰晤士報》和《衛報》上讀到一些新潮的教育理念,但他們沒有耐心去研究,只是一心希望學校堅守傳統。他們巨細無遺地教著那些死去的語言,弄得畢業的學生們餘生中一想起荷馬或維吉爾就一陣厭煩。雖然在休息室用餐時,偶爾有一兩個膽大的人表示數學越來越重要,但普遍還是感覺數學不如古典文學高貴。學校既不教德語也不教化學,法語只有年級主任教,他們比外教更會維持課堂秩序,而且對語法知識的掌握不亞於任何一個法國人,所以就算他們在布洛涅的餐館碰到不會英語的侍應生連杯咖啡都點不了,好像也沒什麼所謂。地理課主要讓孩子們畫地圖,老師和學生皆大歡喜,尤其是碰到多山的國家,畫畫安第斯山脈或是亞平寧山脈,大半節課就過去了。學校的老師們畢業於劍橋或牛津,都領受了聖職,也都沒有成家。如果他們想結婚,就只能聽從牧師會的安排,接受一個薪水更加微薄的職位。但是這麼多年來都沒有人願意離開特坎伯雷高雅的生活圈子,去鄉村堂區過單調沉悶的生活。這裡因為有騎兵駐紮,既有種英武的氣派,又充滿宗教氛圍。就這樣,他們都已經人到中年。

  但是校長不一樣。校長有義務成家,並且要管理學校直到年事已高。退休時享受的津貼之豐厚,其他老師連想都不敢想,此外還能獲得榮譽教士的頭銜。

  然而就在菲利普入學前一年,學校發生了大的變動。當了二十五年校長的弗萊明博士耳朵越來越聾,顯然沒辦法繼續任職榮耀上帝了。因此,當城郊一個職位有了空缺,牧師會便提出把這個年薪六百鎊的美差給他,暗示他是時候退休了,這筆收入也足夠他調理身體、頤養天年。兩三個眼巴巴盼著升遷的副牧師聽說後憤慨極了,他們跟妻子抱怨說,堂區需要的明明是精力旺盛的青壯年,怎麼能安排一個對堂區事務一竅不通,又已經中飽私囊的老東西呢,簡直無恥!但是這些未領聖俸的牧師再怎麼抱怨,也傳不到大教堂牧師會的耳朵里。堂區的信眾對此沒有發言權,所以也沒人問他們的意見。衛理公會和浸信會則都在村里設立了禮拜堂。

  打發走了弗萊明博士,學校就該找一位繼任者了。按照學校的傳統,一般不會選下級教師。平日裡聚在休息室里的那幫人一致擁護沃森先生。沃森先生是預備學校的校長,不算國王公學的老師,大家認識他已經二十年了,知道他不會幹出招人嫌的事。然而牧師會做出的決定讓所有人大吃一驚:他們選了個叫珀金斯的人。一開始誰都不知道這人是誰,這名字聽上去也不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人物。就在眾人餘震未消的時候,終於有人想起來,原來這人就是開布匹店那個珀金斯的兒子!弗萊明博士剛好在午餐前宣布了這個消息,他看起來也有些錯愕。教員們默不作聲地吃著飯,沒人做任何評論。校工們一走,大家馬上七嘴八舌地討論開了。在場教員姓甚名誰並不重要,不過一屆屆學生都管他們叫嘆氣鬼、柏油桶、瞌睡蟲、機關槍和黃油塊。

  他們都認識湯姆·珀金斯。首先,他不是個紳士。他們還記得很清楚他長什麼樣子:個子瘦小,皮膚黝黑,頂著一頭烏七八糟的黑頭髮,瞪著一雙銅鈴一樣的大眼睛,看上去活像個吉卜賽人。他當時是走讀生,拿著學校給的一等獎學金,幾年書讀下來沒花家裡一分錢。當然他表現非常優秀,每學年的表彰日都捧回一大堆獎。那時候的湯姆就是學校的金字招牌,大家生怕他跑去申請更大的公學的獎學金,從他們手心裡撲稜稜飛走。現在想來真不是滋味。弗萊明博士還找過他開布匹店的爸爸——他們都記得那家店,名字叫「珀金斯-庫珀」,開在聖凱薩琳大街上——說他希望湯姆去牛津大學之前都能留在國王公學。學校是布匹店的大主顧,珀金斯先生高興都來不及,自然滿口答應,保證他不會去別的學校。湯姆·珀金斯成績一路遙遙領先,他是弗萊明博士印象中古典文學學得最出色的學生。他畢業時拿到了學校最優厚的獎學金,順利進入了牛津大學,接著又在莫德林學院獲得了一筆獎學金,開始了輝煌的大學生涯。校刊每年都會跟蹤記載他取得的最新成就。他大學兩門課都拿了優等成績的時候,弗萊明博士還親自為他寫了賀詞,刊登在校刊頭版上。在這期間,他家的布匹店由於合伙人庫珀嗜酒如命,已經越來越難以為繼了,大家對他這時候取得的優異成績也就愈發感到欣慰。就在湯姆·珀金斯即將拿到學位時,兩個布匹商遞交了破產申請。

  湯姆·珀金斯順理成章領受了聖職,進入了牧師這個對他來說再適合不過的職業。他先後在惠靈頓公學和拉格比公學擔任過助理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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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為他在別的學校取得的成就拍手叫好,跟自己在他手底下做事是兩碼事。柏油桶以前經常罰他抄課文,機關槍還扇過他耳光。牧師會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誰都不可能忘記他是個破產布商的兒子,庫珀這個酒鬼更是往他臉上抹黑。據說教長曾大力支持他提名的這個候選人當選,那麼他很有可能會邀請湯姆出席他們的餐會。可是湯姆·珀金斯往席上一坐,教堂領地里那些優雅可愛的小餐會還能跟以前一樣嗎?再說兵站那邊會怎麼看?別指望軍官紳士會把他當自己人。他這一當選,會對學校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害。學生家長們肯定不樂意,甚至出現大規模退學也不足為奇。更別說還得叫他「珀金斯先生」,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教員們想集體請辭表示抗議,可又怕學校眼睛也不眨就同意了,所以都不敢貿然行動。

  「唯一的辦法就是做好準備應對變化。」嘆氣鬼說。他教五年級已經有二十五年了,論教學能力,全校倒數第一。

  等他們親眼見到珀金斯的時候,心裡的擔憂一點兒也沒有減少。弗萊明博士安排了午宴,讓他們跟珀金斯先生見見面。他現年三十二歲,身材又高又瘦,那副蓬頭垢面、野里野氣的樣子,跟他們印象中那個小男孩毫無二致。一身做工粗糙又寒酸的衣服胡亂地套在身上。頭髮還是又黑又長,從來都不知道梳一梳,隨便一動就有幾綹頭髮滑到前額,他就飛快地用手從眼睛上撩開。他長著兩撇黑黝黝的八字鬍,一臉的絡腮鬍都快長到顴骨上了。他跟老師們談笑風生,仿佛一兩個星期前才跟他們分別。他顯然很高興見到他們。他好像沒有意識到自己擔任校長一職有什麼怪異之處,別人稱呼他「珀金斯先生」,他也表現得相當自然,好像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

  珀金斯跟他們告別的時候,其中一個教員沒話找話,說火車還有好一會兒才開呢。

  「我想在附近走走,看看以前的鋪子。」他興沖沖地說。

  空氣里頓時充滿尷尬,他們不敢相信他竟然這麼不懂人情世故。更倒霉的是,弗萊明博士耳聾沒聽見他說啥,他的妻子對著他的耳朵大喊道:「他說想在附近走走,看看他爸爸以前的鋪子!」

  在場所有人都感覺很尷尬,唯獨湯姆·珀金斯沒有發覺。他轉身問弗萊明夫人:

  「您知道店鋪現在是誰接管了嗎?」

  弗萊明夫人氣得都快說不出話來了。

  「還是家布匹店,」她怒火中燒地說,「名字叫葛洛夫,我們沒有再光顧了。」

  「不知道他肯不肯讓我進去看看。」

  「你要是告訴他你是誰,他應該會讓你進去的。」

  當天晚上,教員們在休息室里吃晚餐,誰也沒提到壓在所有人心頭的那件事。一直到快吃完飯的時候,嘆氣鬼開口問了一句:

  「我說,你們覺得新來的頭頭怎麼樣?」

  他們想起了午宴時候的那場對話,不,那根本算不上對話,那就是珀金斯的獨角戲。整場午宴他的嘴巴就沒停過。他說話像連珠炮似的,滔滔不絕、聲如洪鐘,時不時發出一陣短促的怪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大家都有點兒跟不上他的思路,因為他思維很跳躍,總是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其中的關聯有時候讓人摸不著頭腦。他談了不少教育理論,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可他扯了一大堆他們聽都沒聽說過的德國現代教育理論,聽得他們惴惴不安。他還談到了古典文學,但他是真的去過希臘的。一會兒又扯到了考古學,說他曾經花了一個冬天的時間做考古挖掘,可是這對教學生們應試有什麼幫助呢?他還聊了聊政治。他竟然把比肯斯菲爾德勳爵[38]和亞西比德[39]相提並論,這真是奇了怪了。他還談到了格萊斯頓先生[40]和地方自治的問題。大家這才意識到他是個自由黨人,心不禁往下一沉。他還談了談德國哲學和法國小說。一個興趣如此泛濫的人怎麼會有精深的學問呢?

  最後是瞌睡蟲總結了一下大家對他的印象,得出了一條所有人都覺得非常準確的評價。瞌睡蟲是三年級高級班的老師,性格軟弱,永遠耷拉著眼皮,弱不禁風的身子好像撐不起那麼高的個子。他幹什麼事情都慢悠悠、軟綿綿的,給人一種有氣無力的感覺。瞌睡蟲這個外號再適合他不過了。

  「他很有幹勁。」瞌睡蟲說。

  幹勁是野蠻粗俗、沒有教養的同義詞。幹勁絕不是紳士的行為,他們腦海里浮現出了救世軍吹號打鼓招搖過市的樣子。幹勁還意味著改變,一想到那些舒舒服服的舊習慣岌岌可危,他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以後的日子想都不敢想。

  「他比以前更像個吉卜賽人了。」一陣短暫的沉默後,有人說道。

  「教長和牧師會選他的時候到底知不知道他是個激進派。」另一個人憤憤地說。

  然而談話就此中斷,他們已經煩躁得沒心思說話了。

  一周之後的表彰日,柏油桶和嘆氣鬼一起往牧師會禮堂走去。嘴巴一向刻薄的柏油桶說道:

  「咱們在這兒也參加那麼多次表彰典禮了,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

  嘆氣鬼比平時更加愁眉苦臉。

  「要是有什麼過得去的差事,讓我退休我也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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