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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7:52
作者: (英)毛姆
過了段時間,學校里掀起了一陣宗教熱潮:粗言穢語再也聽不到;小一點兒的男孩們稍有調皮搗蛋就被群起而攻之;大一點的男孩們儼然中世紀的上議院貴族議員,動輒使用武力讓那些比自己弱小的孩子改邪歸正。
菲利普本身思維就活躍,對新事物如饑似渴,在這場熱潮中變得非常虔誠。不久他就聽說可以加入一個《聖經》聯合會,於是寄了封信去倫敦詢問入會的細節。他收到了一張表格,需要填寫申請者姓名、年齡和學校,還要簽署一份鄭重聲明,保證每天晚上讀一部分指定的《聖經》章節並堅持一年,另外還要附上半克朗[31]報名費,信上解釋這一方面是為了證明申請者的誠意,另一方面是為了支付行政開銷。菲利普按要求把資料和錢都寄了過去,接著收到了一個大概值一便士的日曆,上面指定了每天要讀的章節;另外還有一張紙,一面畫著牧者耶穌和羔羊,另一面是一段用紅線框起來的短禱文,每次讀經前都要照著這段話禱告一遍。
每天晚上他都爭分奪秒地脫衣服,好趕在煤氣燈熄滅前完成當天的任務。他一如既往地埋頭苦讀,那些殘忍欺詐、忘恩負義、不守信用、卑鄙狡猾的故事,他都不加批判地讀著。如果這些事真的發生在他的身邊,一定會讓他膽戰心驚,但他讀的時候卻任其經過腦海,不做任何評論,因為他知道這些事都是在上帝的直接啟示下發生的。聯合會採用的方法是交替閱讀《舊約》和《新約》的篇章。有天晚上他讀到了耶穌基督說的下面這段話:
你們若有信心,不疑惑,不但能行無花果樹上所行的事,就是對這座山說「你挪開此地,投在海里」也必成就。
你們禱告,無論求什麼,只要信,就必得著[32]。
本來這些話並沒有給他留下特別的印象,但是兩三天過後的禮拜日,駐校教士布道的時候正好引用了這段話。本來他就算想聽也聽不見,因為國王公學的孩子們坐在唱詩班的席位,而講道壇位於十字耳堂的一角,布道者幾乎是背對著他們的;而且這兩個地方隔得非常遠,布道者必須聲音洪亮且有一定的演講技巧,才能讓唱詩班的人聽見他講的話。然而長期以來,特坎伯雷的教士都是因為學識淵博而當選,而不是因為擁有能在大教堂派上用場的演講才能。然而也許是因為他不久前才讀到過,這段布道竟然清晰地傳到了他的耳朵里,突然間這段話就像是特地傳達給他的旨意。剩下的大半個布道的時間,他都在心裡琢磨這段話的意思。晚上一爬上床他就翻開福音書找到這段經文。雖然他對書上的東西向來深信不疑,但他這時候已經知道,《聖經》里經常明面上說著這件事,暗地裡卻指向另一件事。學校里沒有他想請教的人,於是他把這個問題記在心裡,一直等到回家過聖誕節的時候。有一天他終於逮住了一個機會。那天他們吃過了晚飯,剛做完睡前禱告,凱利夫人跟往常一樣在數瑪麗·安拿進來的雞蛋,挨個兒在雞蛋上寫下當天的日期。菲利普站在桌子邊,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翻看著《聖經》。
「我說,威廉伯父,這裡這段話,真的是它說的那個意思嗎?」
他用手指壓著那句話,假裝是自己偶然翻到的。
凱利先生抬起頭從鏡框上面瞅了他一眼。他正坐在火爐前,手裡拿著一份《布萊克斯特布爾時報》。報紙是當天晚上送來的,油墨還沒幹透,他每次讀之前都要晾個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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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段?」他問。
「喏,就是這一段,說只要有信心就可以把山移開。」
「《聖經》里這樣說那就是了,菲利普。」凱利夫人拿起籃子溫和地說。
菲利普望著伯父等他回答。
「這是信念的問題。」
「你的意思是,只要真心相信自己可以把山移開,就真的可以實現?」
「靠上帝的恩典,是的。」牧師說。
「好啦,跟伯父說晚安吧,菲利普。」路易莎伯母說,「你不會打算今晚上就去移山吧?」
菲利普任伯父吻了吻自己的額頭,然後一溜煙跑到伯母前面上樓去了。他已經問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小屋裡冰冷刺骨,他一邊換上單薄的睡衣,一邊冷得直哆嗦,但他一直覺得自己做禱告的時候越不舒服,上帝就越覺得有誠意。手腳冰涼的感覺就是給全能上帝的獻祭。這天晚上,他俯身跪在地上,把臉埋在掌心,全心全意祈求上帝把他的跛腳變得完好。比起移開大山,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知道只要上帝願意就一定能做到,對此他有著全然的信心。第二天早上起來做晨禱的時候,他又在禱告末尾提出了同樣的請求,並且為奇蹟的降臨定下了一個日子。
「哦,仁慈善良的上帝啊,如果這是您的意願,就請在我回校的前一天晚上把我的腳變好吧。」
他把他的祈求變成了一套固定的話語,心裡覺得挺高興。過了一會兒,他們在餐廳做餐前禱告,伯父每次做完禱告都會沉默一會兒,他又趁這段時間把那套話在心裡默念了一遍,然後才站了起來。晚禱的時候他又禱告了一遍,上床睡覺前,他又穿著睡衣瑟瑟發抖地念了一遍。每次禱告的時候都滿懷信心。這還是他頭一回這麼盼望假期快點兒結束,他幻想著自己一步三階跑下樓梯時伯父震驚的樣子,他幻想著早餐過後和路易莎伯母衝出大門買新靴子的情形,想著想著他自己忍不住咯咯笑了。回到學校他們肯定會驚掉下巴的。
「天哪,凱利!你的腳怎麼啦?」
「哦,已經沒事啦。」他會漫不經心地回答他們,好像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
到時候他就可以踢足球了!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奔跑的樣子,他跑啊跑,跑得比誰都快,想到這些他快活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復活節學期[33]末會舉辦一場運動會,到時候他也可以參加賽跑了,他甚至看到了自己飛身跨欄的樣子。跟大家一樣的感覺該有多好啊!再也不用擔心那些新來的學生因為不知道自己的殘疾而好奇地打量自己了;夏天洗澡的時候,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脫衣服,急急忙忙把腳藏進水裡了。
他集中所有心力禱告著,心裡沒有絲毫懷疑和動搖,他對上帝的話語深信不疑。終於到了回校前一天晚上,上樓睡覺的時候他興奮得發抖。外面的地上積了雪,連路易莎伯母都難得奢侈了一回,在自己的臥室里生起了爐子。但是菲利普的小屋凍得跟冰窟窿一樣,他的手指凍得麻木了,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衣領解開,牙齒也不停地咯咯打戰。他突然想到,今天晚上一定要做一些比平時更有誠意的事情來吸引上帝的注意,於是他掀開鋪在床前的小地毯,直接跪在光禿禿的地板上;他突然又想到身上的睡衣這麼柔軟,他的造物主可能會不高興,於是他把睡衣給脫了,光著身子做完了禱告。等他鑽進被窩的時候他已經凍得不行了,好一會兒都睡不著覺,可是等他睡著的時候,他睡得特別香甜,第二天早上瑪麗·安進來送熱水的時候搖了他好一陣他才醒。她一邊拉開窗簾一邊跟他說話,但他沒有心思回答,他馬上意識到這就是奇蹟降臨的早晨了。他的心裡充滿歡喜和感激。他下意識想馬上摸摸那隻已經痊癒的腳,但是又覺得這樣做好像是在懷疑上帝的好意。他知道他的腳已經好了,不過最後他還是下定決心,用右腳的腳指頭輕輕碰了碰左腳,然後把手伸過去摸了摸。
他一瘸一拐下樓的時候,正趕上瑪麗·安去餐廳做禱告。禱告完他坐下來悶聲悶氣地吃著早飯。
「你今天早上怎麼這麼安靜呀,菲利普。」過了一會兒路易莎伯母說道。
「他在想明天回學校就有豐盛的早餐吃了。」牧師說。
菲利普一開口又是答非所問,這一點總是讓伯父很惱火,他管這叫「白日做夢的毛病」。
「假設你求上帝做一件事,」菲利普說,「而且你真心相信它會發生,我是說像移開大山這樣的事,你很有信心,可是事情沒有發生,這是怎麼回事呢?」
「你這孩子真有意思!」路易莎伯母說,「兩三個星期前你就在問移山的事了。」
「這只能說明你沒有信念。」威廉伯父回答。
菲利普接受了這個解釋。如果上帝沒有治癒他,肯定是因為他沒有真心相信。可是他都已經這麼相信了,到底還要怎麼相信才算夠呢?也許是他給上帝的時間不夠吧,畢竟他才求了十九天。過了一兩天他又開始禱告了,這一次他把時間定在了復活節。這是上帝之子光榮復活的日子,上帝一高興,可能就大發慈悲答應他了。不過他這次為了如願以償,還用上了其他辦法:他開始許願,看見新月的時候許願,看見有斑紋的馬許願,甚至還留心起天上的流星;放探親假的時候牧師家殺了只雞吃,跟路易莎伯母一起扯開如願骨[34]的時候他又許了願,每次都是希望自己的腳變得完好無缺。除了祈求這位以色列的上帝,他甚至不知不覺地祈求起本民族那些更為古老的神靈。他不知疲倦地向全能的上帝禱告,有空的時候只要一想起來他就禱告一遍。每次的禱告都一字不差,他覺得跟上帝祈求的話語必須一模一樣,這一點非常重要。但是沒過多久他就感覺這次的信念肯定還是不夠強。無法抗拒的懷疑向他襲來,他把自己的個人經驗變成了一條普遍規律:
「我看誰的信念都不夠吧。」他說。
就像小時候保姆跟他講鹽的用處:只要把鹽撒在鳥尾巴上,任它是什麼鳥都能抓住。有一次,他拿了一小袋鹽走進肯辛頓花園,可是無論怎樣,他離那些鳥都不夠近,沒法兒把鹽撒在鳥尾巴上。復活節前他就放棄了努力。他覺得伯父騙了他,所以隱隱對他產生了一種怨恨。什麼移開大山,不過又是《聖經》里一段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話。他覺得伯父根本就是在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