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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8:00
作者: (英)毛姆
轉眼一年過去了,菲利普進入了國王公學,老教員們全都安然無恙地待在原位。他們表面上支持新校長的想法,暗地裡頑固抵抗、誓死不從。可即便這樣,學校里還是發生了很多變化。年級主任還是教低年級法語,不過學校又請了一位老師教高年級法語。這位老師擁有海德堡大學的語言學博士學位,在法國的一所中學教過三年書。除了法語,他也教德語,如果學生不想學希臘語,就可以跟著他學德語。學校還專門聘請了一位數學老師,為的是把這門課教得更系統,放在以前大家都覺得沒這個必要。兩位新老師都不是神職人員,這可是一項真正意義上的變革。新老師到任的時候,老教員們個個都對他們心懷戒備。學校還配置了實驗室,開設了軍事課,他們都說這所學校的性質都在變了。鬼知道珀金斯那亂七八糟的腦袋裡又在琢磨些什麼新花樣。國王公學跟大多數公學一樣,規模很小,寄宿生總共不超過兩百人。由於緊挨著大教堂,學校很難再擴大規模——教堂內圍只有一棟樓里住著些教員,其餘樓棟都被神職人員給占了,此外再也沒有多餘的位置蓋新樓了。可是珀金斯先生卻制訂了一個詳盡的計劃,如果照這個計劃實施,說不定還能擠出些位置,把學校的規模擴大一倍。他這樣做是想吸引倫敦的生源。他覺得城裡的孩子跟肯特郡的少年接觸會受益匪淺,而這些鄉下孩子也能長長見識。
「這樣做違背了我們所有的傳統!」嘆氣鬼這樣回應他的提議,「我們費那麼大勁,就是不想讓倫敦的小子毒害他們。」
「哦,瞎扯淡!」珀金斯先生說。
從來沒人說過他這個年級主任「瞎扯淡」!他正想說點兒尖酸刻薄的話來回擊他,最好含沙射影地提一下布匹店賣的那些玩意兒,結果還沒想出來,珀金斯先生馬上又丟出了一顆炸彈:
「教堂內圍那棟教工樓,只要你肯結婚,我就跟牧師會申請把它加蓋幾層,可以用來建些宿舍和書房,你的妻子也可以幫你打點。」
一把年紀的牧師驚得倒抽一口涼氣。結婚?他為什麼要結婚?他都已經五十七歲了,這把年紀還結什麼婚。他也不可能這時候來照顧家室啊。再說他根本就不想結婚,要是非得讓他在結婚和回鄉下裡面選一個,那他寧願捲鋪蓋走人。他現在這個年紀,只想過清淨安生的日子。
「我沒打算結婚。」他冷冷地回答。
珀金斯先生用他那雙黑幽幽、亮閃閃的眼睛看著他,就算其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可憐的嘆氣鬼也完全沒看出來。
「那真是太可惜了!你就不能當作幫我個忙嗎?這樣我跟教長和牧師會申請加蓋你們的教工樓也好有個理由。」
不過這些都不算什麼,珀金斯先生最讓大家反感的一項「新政」就是:他總是不定期跟別的老師換班上課。他每次提出來的時候都客客氣氣的,好像是請他們幫個忙,實際上這個忙非幫不可。正如柏油桶,也就是特納先生所說,他這樣搞得大家都很沒面子。而且他還總是搞突然襲擊,做完晨禱就逮住一個老師說:
「你能不能幫我給六年級上一下十一點那堂課?咱倆交換一下班級,怎麼樣?」
他們不知道別的學校是不是經常搞這一套,但在特坎伯雷肯定是從來沒有過的。換班上課的結果也讓人莫名其妙。特納先生是第一個遭殃的人:他提前跟班上的學生打了招呼,說校長當天要來給他們上一節拉丁文課,又藉口說大家可能有不懂的地方想問他,占用了歷史課最後一刻鐘的時間,把當天要講的那段李維[41]的文章串講了一遍,免得他們在校長面前出洋相。等他回到班上看到校長給學生們打的分數,他驚得下巴都掉了。班上的兩個尖子生得分很低,另外幾個成績平平的學生卻拿了滿分。他問自己的得意門生埃爾德里奇這是怎麼回事,學生悶悶不樂地說:
「珀金斯先生壓根就沒給我們講課文。他問我對戈登將軍[42]了解多少。」
特納先生一臉震驚地看著他。這堂課大家顯然被折磨得不輕,一個個委屈巴巴、悶悶不樂的,他也不禁跟學生們一樣憤憤不平。這戈登將軍怎麼跟李維扯上關係了?過後他大起膽子問校長:
「埃爾德里奇被你那個戈登將軍的問題給問蒙啦。」他故作輕鬆,試著乾笑幾聲。
珀金斯先生哈哈大笑。
「我看他們學到了蓋約·格拉古[43]的土地法,就想看看他們知不知道愛爾蘭的土地問題。結果他們對愛爾蘭的了解僅限於都柏林在利菲河邊上,所以我就想他們是不是連戈登將軍也沒有聽說過。」
不久大家就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他們的新校長對一般性知識很狂熱。他覺得學科考試沒多大用處,學生們只會死記硬背來應付考試,而他想要的是常識。
嘆氣鬼的焦慮與日俱增,生怕珀金斯讓他定下結婚的日子。他還非常痛恨校長對待古典文學的態度。珀金斯先生是位優秀的學者,這一點毋庸置疑。當時他正在寫一篇關於拉丁文學作品中的樹木的論文,這也符合正確的學術傳統。然而可恨的是,他每次說起這事兒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好像這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遊戲,就像打撞球一樣,只是閒暇時候的消遣,根本不需要嚴肅對待。再說三年級中班的機關槍脾氣也是一天比一天暴躁。
菲利普一進學校就被安排在了他的班上。這位B. B. 戈登牧師毫無耐心、脾氣火暴,天生就不是當老師的料。再加上上頭沒人過問,又成天對著一群小孩,他早就失去了自控力,每次上課都是在暴怒中開始,在咆哮中結束。他中等身高,體形肥胖,土黃色的頭髮剪得很短,已經染上了一層白霜,上唇有一小撮硬邦邦的胡茬兒,臉盤子很大,五官模糊,一雙藍眼睛小得可憐。他天生一張紅臉,但因為動輒大發雷霆,火氣一上來,臉就黑得跟個茄子似的。幾個手指甲被他啃得快見了肉,學生哆哆嗦嗦地翻譯課文,他就怒火中燒地坐在講台後面啃指甲,氣得渾身哆嗦。關於他的暴力行徑,學校里有很多傳言,也許有些誇大其詞,不過兩年前確實出了件震動全校的大事。當時有個學生的父親揚言要去法院告他,原來他曾抄起一本書狠狠地扇了一個叫沃爾特斯的孩子,打得那孩子聽力受損,家長只好把孩子從學校接了回去。孩子的父親就住在特坎伯雷,市裡的人聽說了都義憤填膺,連地方報紙都報導了這事兒。可是沃爾特斯先生只是個釀酒的,大家對他的同情也因此大打折扣。其他學生雖然也對這個老師恨之入骨,但最後還是全部站在了他那邊,箇中緣由只有他們自己最清楚;而且為了表達學校內務被外人插手的憤怒,他們對還在學校的沃爾特斯的弟弟百般刁難。不過戈登先生差點兒就因為這事兒滾回鄉下了,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打過學生。老師們打學生手板心的權力也被校方收回,機關槍再也不能揮舞著教鞭狂抽講台來發泄自己的憤怒了。他現在最多抓住學生的肩膀使勁搖,不過他還是會體罰那些調皮搗蛋不服管教的學生,讓他們舉起一隻胳膊罰站十分鐘或是半個鐘頭。但他罵起人來還是跟以前一樣火暴。
天底下沒有哪個老師比他更不適合教菲利普這麼害羞的學生。菲利普進入國王公學的時候,已經不像第一次去見沃森先生時那麼害怕了。學校有很多男孩都是以前在預備學校的老同學,他感覺自己也更加成熟,而且本能地覺得學校里學生越多,他的殘疾就越沒那麼引人注意。結果第一天見到戈登先生他就嚇得心驚肉跳。偏偏這位老師一眼就看得出來哪些孩子怕他,誰越怕他,他就越討厭誰。本來菲利普一直都挺喜歡上課的,現在一到上課時間他就怕得要命。與其冒著答錯的風險招來老師一頓痛罵,他寧願傻愣愣地坐著一言不發。每次輪到他起來翻譯課文的時候,他都會嚇得噁心反胃,臉色煞白。只有珀金斯先生過來上課的時候他才高興得起來。菲利普能夠滿足珀金斯先生對於常識的狂熱,他讀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書,閱讀量遠超同齡人。每次珀金斯先生拋出一個問題,教室里一片沉默,他就會在菲利普身邊停下腳步,露出一個讓他欣喜若狂的微笑,然後對他說:
「好吧,凱利,你來告訴他們。」
菲利普在這種時候拿到的高分更是在戈登先生的怒火上澆油。有一天正好輪到菲利普翻譯課文,戈登先生坐在講台後面的椅子上,一邊怒氣沖沖地啃著大拇指,一邊怒目圓睜地瞪著他,整個人處於非常狂躁的狀態。菲利普開始翻譯課文,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別咕咕噥噥的!」老師吼道。
菲利普感覺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
「繼續!繼續!繼續啊!」
他叫得一次比一次大聲。菲利普嚇得腦子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盯著課本。戈登先生開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看不懂為什麼不老老實實承認呢?你到底懂不懂啊?上節課有沒有聽我講啊?你怎麼不說話啊?說話啊你這個智障,說話啊!」
他死死地抓住椅子扶手,仿佛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朝菲利普撲過去。大家知道他以前經常掐學生的喉嚨,一直掐得他們快窒息了才鬆手。這會兒他額頭上的青筋暴起,臉色發青,面目猙獰。他已經瘋了。
菲利普前一天就把這段話讀得滾瓜爛熟了,可他現在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不懂。」他抽了口氣。
「你為什麼不懂?我們一字一句來。馬上就知道你到底懂不懂。」
菲利普一聲不吭地站著,臉色煞白,身體瑟瑟發抖,耷拉著腦袋盯著課本。老師的呼吸聲像打鼾一樣轟隆作響。
「校長還說你聰明呢,真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出來的。哼,常識!」他發狂似的笑著。「不知道他們怎麼會把你放在這個班上。智障!」
他對這個詞語非常滿意,於是扯開嗓子一遍遍吼道:
「智障!智障!跛腳的智障!」
罵完這一串他終於舒服點兒了,看見菲利普的臉唰的一下紅了,又叫他去把黑名冊拿過來。菲利普放下《愷撒傳》,默默走出教室。黑名冊是一個黑沉沉的本子,上面記著學生的名字和種種不良行為,一個名字記了三次就要挨一頓打。菲利普走進校長辦公室,敲了敲校長書房的門。珀金斯先生正坐在書桌邊。
「請問我可以拿一下黑名冊嗎,先生?」
「在那兒。」珀金斯先生朝那本冊子抬抬了下巴,「你幹了什麼不該幹的事兒呀?」
「我不知道,先生。」
珀金斯先生飛快地掃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繼續埋頭干手上的工作。菲利普拿著名冊走了出去,幾分鐘過後下課了,他又把名冊拿了回來。
「給我看看。」校長說,「戈登先生說你『極其無禮』,這是怎麼回事兒?」
「我不知道,先生。戈登先生說我是個跛腳的智障。」
珀金斯先生又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孩子是不是話裡帶刺。然而他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小臉煞白,眼神驚恐。他站起來,把名冊放下,順手拿起幾張照片。
「今天早上有個朋友給我寄了幾張雅典的照片。」他漫不經心地說,「你看,這是雅典衛城。」
他開始跟菲利普講解照片上的景物。那些古老的廢墟在他的講述下變得生動起來。他又給菲利普看了狄俄尼索斯劇場[44]的照片,一邊跟他解釋劇場的觀眾如何按等級就座,還說越過劇場可以望見湛藍的愛琴海。看著看著,他突然說了一句:
「我記得我以前在戈登先生班上的時候,他經常管我叫『站櫃檯的吉卜賽人』。」
菲利普看得正入迷,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珀金斯先生又拿出一張薩拉米斯島[45]的照片,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指給他看希臘和波斯的戰船分別是怎樣部署的。他那根手指的指甲縫裡還有一圈黑色的污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