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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8:02 作者: (英)毛姆

  接下來兩年,菲利普過著單調卻還算自在的生活。比起體格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他受到的欺負也不算多。由於身有殘疾,沒辦法參加遊戲,他在人群里沒什麼存在感,不過對此他反倒很感激。他沒什麼朋友,日子過得很孤單。升入三年級高班後,他在瞌睡蟲班上待了兩個學期。瞌睡蟲有些萎靡不振,眼皮總是耷拉著,好像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他做著自己分內的事情,但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這人心地善良,性格溫和,就是沒腦子。他深信學生們很講榮譽感,覺得要讓他們學會誠實,自己首先就不能有丁點兒懷疑他們撒謊的念頭。正所謂「祈求越多,得到越多」[46],他套用《聖經》里的話說。三年級高班的日子很好混:掐指一算就知道哪段課文輪到自己翻譯,小抄在教室里傳來傳去,不出兩分鐘就能從上面找到你要的答案,回答問題的時候《拉丁文語法》就攤在膝蓋上,就算十幾份作業都出現了同一個離譜的錯誤,瞌睡蟲也從來沒懷疑這裡面有什麼貓膩。他不太信得過考試,因為他發現他們沒有哪次的考試成績比得上平時。這確實叫人失望,不過也無所謂。時候到了,他們照樣升入下一個年級,除了嬉皮笑臉、厚顏無恥地撒謊作弊什麼也沒有學到。不過在他們以後的人生中,這種本事可能比熟識拉丁文有用多了。

  接著他們就到了「柏油桶」手裡。柏油桶本名特納,是所有老古董裡面最活潑的一個。他身材矮矮胖胖,頂著個圓滾滾的大肚子,黑色的絡腮鬍已經開始發白,皮膚黑不溜秋的,把牧師服往身上一穿,還真的挺像個柏油桶。平時只要聽到哪個學生這樣叫他,他照例要罰抄五百遍,但是在教堂的餐會上,他自己倒經常拿這個綽號開玩笑。他是所有老師裡面最食人間煙火的,外出用餐的次數比誰都多,交際圈子也不限於神職人員。學生們對他有些嗤之以鼻。一放假他就換下牧師服,還被人看見在瑞士穿著花里胡哨的粗花呢套裝。他喜歡美酒佳肴,有人看見他跟一位很可能是他近親的女士在皇家咖啡館談笑風生。打那以後,一屆又一屆學生都覺得他縱情聲色,花天酒地,還添油加醋地幻想出許多細節,足以表明他們對人性的墮落深信不疑。

  特納先生估計,他得花一個學期的時間才能把這些混完三年級高班的孩子調教好。他時不時狡猾地暗示學生,他同事帶的班是個什麼情況,他可是心知肚明。不過對於這些事情,他不著急不上火。在他眼裡,學生們都是些小混混,只要知道自己的謊言鐵定會被識破,就很容易變老實。他們只在自己的圈子裡講榮譽感,跟老師打交道則另搞一套;等他們明白惹是生非對他們沒好處,也就不怎麼鬧騰了。他對自己帶的班很驕傲,哪怕已經五十五歲了,還是像剛來學校時那樣,總是希望把其他班比下去。他有著胖子特有的暴脾氣,不過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學生們很快就發現他其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他對那些傻瓜蠢蛋沒有耐心,但是對那些腦子靈光卻調皮搗蛋的孩子,他願意下很大的功夫。他喜歡請這些學生一起喝茶,雖然他們發誓說,跟他這個大胃王一起喝茶,連蛋糕和鬆餅的渣都撈不到,但都還是真心樂意接受他的邀請。那時候大家都說他胖是因為胃口大,胃口大則是因為他肚子裡有絛蟲。

  

  菲利普現在自在多了,他終於搬進書房了。由於學校空間極其有限,只有高年級的學生才有書房,之前他一直都在大廳里學習。全部人都在那兒用餐,低年級學生又在那兒預習功課,整個大廳里又吵又亂,讓他隱約有些反感。有時跟人待在一起他會坐立不安,迫切地想一個人待著。他常常獨自去郊外散步,那兒有條小溪流過綠色的田野,兩岸是剪去了枝丫的樹木。沿著溪邊散步時,他感到莫名地快樂。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著小魚和蝌蚪匆匆游過。漫步在教堂附近,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滿足。夏天的時候,男孩們會在草地中央練習網球,一年中其餘時間這裡都很安靜,偶爾有三兩個男孩手挽著手在附近溜達,或是某個勤奮的學生眼睛出神地踱著步子,一邊念念有詞地背著功課。高大的榆樹里有一群白嘴鴉,陣陣悽厲的哀鳴響徹天空。草地另一邊矗立著大教堂,教堂中間是高聳的中央塔。菲利普對美還一無所知,仰望著大教堂時,他莫名地感到心神蕩漾。有了書房(那是一間面朝貧民窟的方正小屋,四個人共用)以後,他買了一張大教堂的風景照——就是他常常仰望的那個角度——釘在了自己書桌上方。四年級教室窗外的景色也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片被悉心照料的古老草坪,間或生長著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看著這樣的景色,他心裡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分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樂。這便是他審美情感的萌芽,隨之而來的還有其他變化:他開始變聲了,他的嗓音不太受控制,喉嚨里冒出奇怪的聲音。

  沒過多久,他開始去校長的書房上課,課程是為了讓他們受堅信禮而準備的,用完下午茶就得立刻趕過去。菲利普對上帝的虔誠沒有經受住時間的考驗,他早就放棄了每晚讀經的習慣。但是現在,在珀金斯先生的影響下,加上身體上令他躁動不安的變化,那種虔誠的信仰又在他心裡復活了。他狠狠地罵自己不該半途而廢,眼前浮現出熊熊燃燒的地獄之火。那時候的他和異教徒無異,如果他當時死了,以後就只能在地獄裡煎熬了。他相信無盡的痛苦的存在,覺得地獄無盡的痛苦遠比天國永恆的幸福更加真切。想到自己曾冒著下地獄的危險,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當初他遭到最無法忍受的那種辱罵,內心被狠狠刺痛時,是珀金斯先生柔聲細語地安慰了他。從那天起,他就對校長產生了像狗對主人一樣的敬愛之情。他絞盡腦汁想盡辦法討好他,卻總是徒勞無功。校長偶然脫口而出的表揚,哪怕隻言片語他都視若珍寶。來到校長書房參加這些安靜的小聚會時,他已經做好了徹底臣服於他的準備。上課時,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校長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嘴巴半張著,腦袋微微前伸,生怕漏掉他講的任何字。書房平常無奇的環境把他們關於上帝的談話襯托得格外動人。校長也常常被自己談論的話題的奇妙震撼,有時候講著講著,他會把面前的書一推,雙手交扣,捂住胸口,仿佛要平復自己猛烈的心跳,接著又講起他們宗教的那些難以言說的奧秘。有時候菲利普聽不太懂,不過他也不想懂,他隱約覺得只要用心去感受就可以了。在那時的他看來,這位黑髮蓬亂、膚色蒼白的校長,就像那些敢於詰問君王的以色列先知;就連想到他們的救主耶穌時,他眼前浮現的也是這樣一雙黑色的眼睛和蒼白的臉頰。

  珀金斯先生對待這項工作極其認真,一掃平日裡讓教員們覺得兒戲的那種戲謔態度。他每天要處理大大小小的事情,還能見縫插針地抽出十五或二十分鐘的時間,跟那些準備受堅信禮的學生單獨面談。他想讓他們明白,這將是他們第一次有意識邁出的、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一步。他試圖摸索著進入他們的靈魂,把自己強烈的信仰根植其中。他覺得菲利普雖然很害羞,卻可能擁有不亞於他自己的那種激情。這孩子似乎天生就有種虔誠信教的氣質。有一天面談的時候,他突然撇開話題問菲利普:

  「你有沒有想過長大以後做什麼?」

  「我伯父想讓我當牧師。」菲利普回答。

  「那你自己呢?」

  菲利普看向一邊。他覺得自己不配當牧師,卻又羞於啟齒。

  「我不知道還有誰的生活能像我們這樣充滿喜樂。我真想讓你明白,作為牧師是何等榮幸。當然了,各行各業的人都可以侍奉上帝,但是作為牧師,我們離上帝更近。我不想對你施加影響,但是如果你下定決心成為牧師——啊,馬上你就會情不自禁地感受到平安和喜樂,這種感覺永遠都不會離你而去。」

  菲利普沒有回答,校長從他的眼神看得出來他多少領會了他的意思。

  「如果你保持現在的學習狀態,有一天你就會成為全校第一,畢業的時候拿獎學金肯定不成問題。你自己有什麼積蓄嗎?」

  「伯父說等我滿了二十一歲,一年能有一百鎊收入。」

  「那你很有錢了,我當年可是什麼都沒有。」

  校長有些遲疑,拿著鉛筆在面前的吸墨紙上畫來畫去,接著又說:

  「恐怕你的職業選擇會非常有限,但凡需要體力的工作你都做不了。」

  菲利普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只要一提到他的跛腳他就會這樣。珀金斯先生神情嚴肅地看著他。

  「我在想你對自己的不幸是不是太過敏感了。你有沒有想過為此感謝上帝呢?」

  菲利普飛快地抬起頭,嘴唇抿得緊緊的。他想到自己曾相信他們的話,接連好幾個月懇求上帝讓他的跛腳痊癒,就像他讓麻風病人康復,讓眼瞎的人看見那樣。

  「如果你對它心懷抗拒,它只會帶給你恥辱。可是,如果你把它當成一個必須背負的十字架,當作上帝對你的恩寵,那它對你來說就不再是痛苦的來源,而是幸福的源泉。你要知道,這個十字架讓你來背,是因為你的肩膀背負得起。」

  他看出來他不想討論這個話題,就讓他走了。

  菲利普卻把校長的話認認真真地想了想。很快,他滿腦子都是即將來臨的堅信禮,一種不可思議的狂喜將他緊緊攫住。他的靈魂仿佛擺脫了肉體的束縛,整個人好像脫胎換骨,重獲新生。他渴望以全部的熱忱來追求至善至美的境界,他想把全副身心都奉獻給侍奉上帝的事業,於是他下定決心要領受聖職,成為牧師。終於到了受堅信禮的大日子,他做的一切準備、閱讀的一切書籍,尤其是校長的諄諄教誨,所有這一切都讓他的靈魂深受感動,他難以抑制自己內心的敬畏和喜悅。可是有個念頭一直折磨著他。他知道受堅信禮的時候,他得獨自從高壇上走過,這樣一來,他一瘸一拐的樣子就暴露無遺了,不僅出席儀式的全校師生會看到,很多陌生人也會看到,包括從城裡來的市民和前來觀禮的學生家長。可是真的輪到他上台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可以愉快地接受這一屈辱。他一瘸一拐地走上高壇,在大教堂高聳的穹頂下,他的身影是那麼渺小又微不足道。他有意把自己的殘疾作為獻祭,獻給愛他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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