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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6:55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哭著和艾瑪分開了,但是去布萊克斯特布爾的旅程讓他很愉快,等他們到了那裡的時候,他已經接受了現實,又快活了起來。布萊克斯特布爾離倫敦有六十英里[2]。凱利先生把行李交給搬運工,跟菲利普一起朝公館走去,才五分鐘就走到了大門口。一走到那裡,菲利普突然記起來這扇大門。這是一扇紅色的五柵門,門上的合頁很靈活,往裡往外都可以開,可以在上面蕩來蕩去,只是不許這麼玩兒。他們穿過花園走到前門。前門只在有客到訪、禮拜天以及一些特殊場合才使用,比如牧師要上倫敦去或是從倫敦回來的時候,其餘時候都是從側門進出。還有一個後門,是專門給花匠、乞丐和流浪漢用的。房子非常大,黃磚牆、紅屋頂,大約建於二十五年前,設計成教堂風格,前門看起來像教堂的門廊,客廳的窗戶是哥德式的。

  牧師的妻子凱利夫人知道他們坐哪一趟火車回來,她在客廳里等著他們,聽著大門的響動。門一響她就走到門口迎接他們。

  「這是路易莎伯母,」凱利先生看到她便說,「快跑過去親她一下。」

  菲利普拖著那條跛腳一瘸一拐地跑起來,跑到她跟前突然停了下來。凱利夫人是個瘦小乾癟的婦人,跟她丈夫同歲,臉上皺紋密布、溝壑縱橫。她有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灰白的頭髮還是按她年輕時候的樣式捲成一綹一綹的。她穿著一條黑色的裙子,身上唯一的裝飾是一條金鍊子,鏈子上墜著個十字架。她舉止拘謹,聲音溫柔。

  「你們走路過來的嗎,威廉?」她親吻丈夫的時候用近乎責備的語氣問他。

  「哦,我給忘了。」他看了眼自己的侄子回答道。

  「你走路過來腳不痛吧,菲利普?」她問孩子。

  「不痛,我經常走路的。」

  菲利普覺得伯父伯母的對話有點兒莫名其妙。路易莎伯母讓他進屋,他們一起走進門廳。門廳的地面上鋪著紅黃相間的瓷磚,瓷磚上交替出現希臘十字和上帝羔羊的圖案。從門廳里伸出一道氣派的樓梯,是用打磨拋光的松木做的,散發出一股奇特的味道。多虧教堂遷址的時候剩下了足夠的木料,這才建起了這座樓梯。樓梯欄杆上裝飾著象徵四福音使徒[3]的圖案。

  「我讓用人生了爐子,我想著你們這麼遠回來肯定凍壞了。」凱利夫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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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廳里有個黑色的大爐子,只有天氣非常冷或者牧師感冒的時候才生火。凱利夫人感冒是不生火的,畢竟煤很貴。而且瑪麗·安——家裡唯一的女僕——不喜歡到處生火,要是他們想到處都點爐子,就得再雇一個女僕。冬天,凱利夫婦都待在餐廳里,只生一個爐子就夠了。到了夏天,他們還是習慣待在那兒,所以客廳很少用,只有每周日下午凱利先生午睡的時候會用一下。不過他每周六都要在書房裡點爐子,以便好好寫他的布道詞。

  路易莎伯母帶著菲利普上樓,把他領進一間很小的、朝著小路的臥室。臥室的窗戶緊挨著一棵大樹;菲利普現在想起這棵樹了,因為這棵樹的樹杈很低,可以順著爬上去,爬得高高的。

  「小孩兒睡小屋,」凱利夫人說,「你一個人睡不怕吧?」

  「噢,不怕。」

  他第一次來牧師公館的時候有保姆一起,所以凱利夫人不用照顧他什麼,現在她有些不放心地看著他。

  「你自己會洗手嗎?要不要我幫你洗?」

  「我自己會洗。」他肯定地說。

  「好,那等你下來喝茶的時候我再看看你洗乾淨沒有。」凱利夫人說。

  她完全不懂照顧小孩。菲利普要來布萊克斯特布爾的事情定下來後,她就思前想後該怎麼待這個孩子。她一心想盡好自己的責任,可是眼下他就在跟前了,她卻發現他們彼此都很生疏。她希望他不要調皮、不要吵鬧,因為她丈夫不喜歡這樣的孩子。她找了個藉口讓菲利普一個人待著,不過很快又回來敲他的房門。她站在門外,問他會不會自己倒水,得到了他的回答才放心地走下樓去,搖鈴讓用人上茶點。

  餐廳大而得當,兩面都有窗戶,掛著厚重的紅棱紋窗簾。中央擺放著一張大餐桌,一端是一個桃花心木餐具櫃,柜子上鑲著鏡子,看上去非常精緻。角落立著一架腳踏風琴。壁爐兩邊放著印花皮面椅子,椅背上各有一個椅罩,以免弄髒椅子。其中一把椅子有扶手,叫作先生;另一把沒有扶手,叫作夫人。凱利夫人從來不坐扶手椅,她說她喜歡坐起來沒那麼舒服的椅子,因為家裡總是有很多事情要打理,如果她的椅子有扶手,她可能坐下去就不想起來了。

  菲利普進來的時候,凱利先生正把爐火撥旺。他告訴侄兒,家裡有兩根撥火棍:一根又大又亮,打磨精緻,但是從來沒用過,他管那根叫牧師;另一根小得多,一看就經火無數,他管那個叫副牧師。

  「還等什麼呢?」凱利先生問。

  「我讓瑪麗·安給你煮了顆雞蛋,我想你這一路回來肯定餓了。」

  凱利夫人覺得從倫敦到布萊克斯特布爾的旅途特別累人。她自己很少出門旅行,因為一年只有三百鎊的生活費;丈夫要是想度假了,便自己一個人去,因為負擔不起兩個人的旅費。他很喜歡參加國教全國大會,而且基本上每年都要設法去一趟倫敦。他去巴黎看過教會教育藝術展,還去過兩三次瑞士。瑪麗·安把煮好的雞蛋拿進來,他們都坐了下來。菲利普坐在椅子上太矮了,夠不到桌子,凱利先生和妻子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去拿幾本書墊在他屁股下面。」瑪麗·安說。

  她從腳踏風琴上拿下來一大本《聖經》和牧師經常用來讀禱詞的那本禱告書,放在菲利普的椅子上。

  「哦,威廉!他可不能坐在《聖經》上啊。」凱利夫人震驚地說,「你就不能從書房裡拿點兒書來嗎?」

  凱利先生思忖片刻。

  「反正就這一次,我看不礙事,你把禱告書放在上面,瑪麗·安。」牧師說道,「《公禱書》是我等凡人所寫,不是上帝所著。」

  「我還真沒想到這個呢,威廉。」路易莎伯母說。

  菲利普小心翼翼坐在書邊上,牧師做完了飯前禱告,把雞蛋尖切了下來。

  「喏,」他遞給菲利普說,「你要是想吃,可以吃我這個雞蛋尖。」

  菲利普倒是想自己吃一顆雞蛋,可是沒人給他,只好給他什麼就吃什麼。

  「我不在這段時間,雞下蛋下得多嗎?」牧師問。

  「嗐,別提了,一天才下一兩個。」

  「好吃嗎,菲利普?」伯父問他。

  「很好吃,謝謝您。」

  「禮拜天下午你還可以吃到一個雞蛋尖。」

  凱利先生禮拜天喝下午茶的時候,總是要吃上一個水煮蛋,好為晚上的禮拜補充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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