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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6:51 作者: (英)毛姆

  馬車到了凱利夫人去世時的住所。這所房子位於諾丁山門和肯辛頓高街之間一條沉悶但氣派的大街上。艾瑪領著菲利普走進客廳。他的大伯正為收到的花圈寫感謝信。其中有一個到得太晚沒趕上葬禮,正躺在門廳桌子上的硬紙盒裡。

  「菲利普少爺回來了。」艾瑪說。

  凱利先生緩緩起身,跟小男孩握了握手,想了想,又彎下腰親了一下他的額頭。他身材略矮,有些發福,頭髮蓄起來梳到一邊,好蓋住他禿了的頭頂。他的臉颳得很乾淨,五官端端正正,可以想像年輕的時候應該長得不錯。他的表鏈上掛著一個金色的十字架。

  

  「現在你要跟我一起生活了,菲利普。」凱利先生說道,「你願意嗎?」

  兩年前菲利普發水痘時,曾被送到鄉下的伯父家住過一段時間,不過他記得的是他們家的閣樓和大花園,對伯父伯母卻沒什麼印象。

  「嗯。」

  「那你就得把我和路易莎伯母當成你的父母了。」

  孩子的嘴巴顫抖了一下,臉也不由得紅了,但他沒有答話。

  「你親愛的媽媽把你交給我來照管了。」

  凱利先生說這些話的時候不是很自在。他一接到弟媳病危的消息就馬上前往倫敦,但他一路上想的都是,如果她撒手人寰,孩子就得由他來照顧,這會給他的生活帶來很大的麻煩。他已經五十好幾了,結婚三十年,妻子沒生下一兒半女。現在要他跟個小男孩一起生活,說不定還是個吵吵鬧鬧、調皮搗蛋的傢伙,他想像不出來半點兒樂趣,也沒有任何期待。再說他一直都不怎麼喜歡他的弟媳。

  「我明天就帶你回布萊克斯特布爾去。」他說。

  「艾瑪也去嗎?」

  男孩兒牽住艾瑪的手,艾瑪把他的手攥緊了。

  「恐怕艾瑪得離開了。」凱利先生說。

  「可是我想要艾瑪跟我一起去。」

  菲利普哭了起來,保姆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凱利先生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們。

  「我看還是讓我跟菲利普少爺單獨待一會兒吧。」

  「好的,先生。」

  菲利普緊緊抓著艾瑪的手不放,但她還是溫柔地鬆開了他。凱利先生把男孩抱起來放在膝蓋上,一隻胳膊摟著他說:

  「別哭了。你也這麼大了,不需要保姆了。我們得準備送你去上學了。」

  「我要艾瑪跟我一起去。」孩子又說了一遍。

  「那樣太費錢了,菲利普。你父親沒留下多少錢,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搞的。每分錢你都得省著花。」

  凱利先生前一天拜訪了家庭律師。菲利普的父親是個醫術精湛的外科醫生,在醫院擔任的職位也很高。然而他因為敗血症突然離世後,留給妻子的財產只有他的人壽保險和他們在布魯頓街上那套房子的租金收入,這著實讓人大吃一驚。這已經是六個月前的事了。那時凱利夫人的身體已經很虛弱,又發現自己有了身孕,所以一有租客開價,她想也沒想就接受了。她把家具寄存起來,另外租了一棟帶家具的房子,租金之高昂讓牧師瞠目結舌。她一次性租了一年,這樣在孩子出生前都不用再奔波了。可她一直不習慣打理錢財,今時不如往日,花錢的習慣還是沒改過來。手裡那點錢東拋西擲,一點一點從指縫中溜走,到現在該付的錢都付了,總共只剩下兩千鎊多一點兒,這點兒錢要用來把這個孩子撫養長大,直到他能夠自食其力。然而,把這些都解釋給他聽是不可能的,他太小了,這會兒還在哭個不停。

  「你還是去找艾瑪吧。」凱利先生說。他覺得她比任何人都更能安慰這個孩子。

  菲利普二話不說就從伯父的膝蓋上滑了下來,不過凱利先生又叫住了他。

  「我們明天就必須走了,因為星期六我得準備布道的事。你一定要告訴艾瑪今天就把你的東西收拾好。玩具可以全都帶上,你要是想留點兒東西紀念你的父母親,可以一人的東西拿一樣,其餘的通通都要賣掉。」

  男孩溜出了房間。凱利先生不習慣處理這些事情,他滿懷厭惡地繼續寫那些感謝信。桌子邊那摞帳單讓他非常惱火,其中一筆開支尤其荒謬。凱利夫人死後,艾瑪馬上從花匠那兒訂購了大量的白花,擺在夫人躺著的房間裡。這純粹是浪費錢。艾瑪真是太自作主張了,就算經濟不拮据,他也一定要把她給辭了。

  菲利普卻一溜煙跑到艾瑪身邊,把臉埋在她懷裡放聲大哭。艾瑪柔聲細語地安慰他。她從菲利普滿月起就開始照顧他,幾乎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她保證會時不時過去看他,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接著告訴他要去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又跟他講自己在德文郡的老家——她父親在通往埃克塞特的馬路上照看一間收費處,豬圈裡養了幾頭豬,家裡還有頭奶牛,剛生了頭小牛犢——菲利普聽著聽著慢慢忘記了哭泣,對即將到來的旅程也漸漸興奮起來。艾瑪很快就把他放下來,因為眼下還有很多事要做。菲利普幫她把自己的衣服攤在床上。艾瑪把他送回育兒室,讓他收拾自己的玩具,不一會兒,他又開開心心地玩兒了起來。

  他終於一個人待膩了,又跑回臥室去,艾瑪正把他的東西裝進一隻大鐵箱裡。他這時想起來伯父說他可以帶些東西紀念父母。他把這事告訴了艾瑪,問她應該帶什麼好。

  「你最好去客廳看看你喜歡什麼。」

  「威廉伯父在呢。」

  「不怕,現在這些都是你自己的東西了。」

  菲利普慢慢走下樓去,發現門開著,凱利先生不在房裡。他繞著房間慢慢走了一圈。他們在這房子裡住的時間實在太短了,幾乎沒什麼東西對他來說有特別的意義。這是個陌生人的房間,他沒看到一樣喜歡的東西。不過他分得出來哪些東西是他母親的,哪些是房東的。不一會兒,他的目光落在一個袖珍時鐘上,他曾經聽母親說過很喜歡它。他拿起時鐘又走上樓去,心裡非常失落。經過母親的臥室門外,他停下腳步傾聽。沒人告訴他不可以進去,他卻隱約覺得不應該進去。他有些害怕,心不安地跳動著,但同時又有某種力量驅使他轉動門把手。他輕輕扭動門把手,像怕裡面的人聽到似的,然後慢慢把門推開。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走了進去。現在他不害怕了,卻感覺一切都有些陌生。他輕輕把門關上。屋裡的窗簾都放了下來,在一月午後的清冷光線中,一切都顯得很昏暗。梳妝檯上放著凱利夫人的梳子和手鏡,一個小托盤裡躺著幾枚髮夾,壁爐台上有一張他的照片、一張他父親的照片。以前母親不在的時候他經常進來這裡,但是現在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屋裡的椅子看起來有些怪異。床鋪得平平整整的,仿佛當晚還會有人睡在上面,枕頭上的一個箱子裡放著一條睡裙。

  菲利普打開一個大櫥櫃,裡面裝滿衣服。他走進去,用力抱住一大堆衣服,然後把臉埋進去,衣服聞起來有母親身上的香水味。然後他拉開抽屜,裡面全是母親的物品,他看著這些東西:亞麻衣物里放著一些薰衣草香袋,香氣清新怡人。房間給人的那種陌生感退去了,他覺得母親只是出去散步了,很快就會回來,然後上樓跟他一起吃育兒茶[1]。他甚至依稀感覺到她吻了吻自己的嘴唇。

  真的再也見不到她了嗎?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他爬上床,枕著枕頭,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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