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2024-10-10 20:46:31 作者: (英)毛姆

  就在這時,外出的庫特拉斯太太回家了,我們的談話就此被打斷。她像一艘迎風破浪的帆船似的衝進門來,身高馬大,威風凜凜,令人大為吃驚的是,她居然能把這麼豐滿的胸脯和肥胖的身軀裹進直挺挺的胸衣里去。她長著一個醒目的大鷹鉤鼻,下巴上有三圈肥肉,腰板總是挺得直直的。她一刻也不曾屈服於熱帶氣候總會讓人無精打采的魔力,反而比這一帶的任何人都更活躍,更精明,行動更為果斷敏捷,她這股勁頭是生活在熱帶地區的人怎麼也想像不到的。她顯然還是個特別健談的人,一踏進家門就不歇氣兒地講起了各種逸聞趣事,隨時還夾雜一些評論。她這滔滔不絕的口才使我們剛才的談話顯得非常遙遠,很不真實。

  過了一會兒,庫特拉斯醫生轉身對我說:

  「史特利克蘭給我的那幅畫還掛在我的診室里。你想要看看嗎?」

  「很想看。」

  我們站了起來,他領著我走到外面環繞著房子的露台上。我們在那裡停留了一會兒,觀賞他花園裡絢麗多彩的鮮花。

  「我很久都忘不掉史特利克蘭畫滿了他家中四壁的那幅奇怪的畫。」他若有所思地說。

  我腦子裡也一直在思索他的這幅畫。在我看來,史特利克蘭應該在這幅畫中終於表現出了他完整的內心世界。我想像,他默默無言地專注於畫這幅畫,心裡知道這是自己生命中最後的機會,他一定在這幅畫中訴說了他對人生的全部理解和所有預見。我還想像,在這幅畫中他終於找到了安寧。他甘願忍受一生的痛苦,都是為了畫出這幅作品而做的準備,當他完成了這幅畫後,附體在他身上的那個魔鬼也就終於被驅除了,他那遠離凡塵、飽經折磨的靈魂終得安息。他坦然接受死亡,因為他的使命已經完成。

  

  「他畫的是什麼題材?」我問。

  「我也說不清楚。看上去很奇怪,又很奇妙,好像是世界之初的景象,有伊甸園,亞當和夏娃……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總之是讚頌人的形體之美,男人和女人的形體之美;讚美大自然,表現了大自然的崇高和冷漠,美麗和殘忍。他的畫讓你對空間的無限和時間的永恆產生敬畏之感。他畫的樹都是我每天在身邊見到的,椰子樹啦、榕樹啦、火焰樹啦、牛油果樹什麼的,但是在看過他的畫以後,我再看到那些樹的時候就覺得不一樣了,仿佛它們都有了一種靈性,一種神秘的感覺,每次我都感覺到眼看就要捕捉到這種靈性和神秘的感覺了,可轉眼它們又逃得無影無蹤。我看到的那些顏色還是我熟悉的顏色,可是又不那麼一樣了,它們有了一種只屬於它們自己的獨特意義。還有那赤身裸體的男男女女,他們都是塵世凡人,然而又是超凡脫塵的。他們的身上似乎都還殘留著泥土捏成的痕跡,但同時又給人一種聖靈般的感覺。你看到了人的赤裸裸的原始本能,你會感到害怕,因為你從中看到了你自己。」

  庫特拉斯醫生聳了聳肩,臉上露出笑容。

  「你會笑話我的。我是個物質主義者,一個粗俗的胖子——像福斯塔夫[1],對不對?——我玩不了詩情畫意那一套。我只會讓別人覺得我很可笑。但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任何一幅畫能給我留下這麼深的印象。說真的,這幅畫給我留下的印象,就像我當年去羅馬的西斯廷教堂時的感受一樣震撼。在那個教堂里,我也深深地感受到了畫出那幅穹頂畫的畫家[2]太偉大了,讓我心生敬畏。那是真的天才,震撼人心,令人驚嘆。我頓時感到自己太渺小了,太微不足道了。但是米開朗基羅的偉大是我們意料之中的,而讓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我居然會在遠離文明世界的塔拉瓦奧的山坳里,在這樣一所土著小木屋裡,看到如此令人震撼的不朽畫作。另外,米開朗基羅是身心健康的,所以他的那些偉大作品表現出一種平靜的藝術升華。但是在史特利克蘭的畫中,雖然我看到了美,卻有一種令人心神不寧的東西。我說不出來那是什麼,但我確實為此感到不安。我從中得到了這樣一種印象,仿佛我坐在一間屋子裡,我知道隔壁的那間屋子是空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清醒地意識到,那間屋裡有一個人。我責罵自己,我知道這是疑神疑鬼——然而,然而……只過了一小會兒,我就被那恐懼牢牢抓住,再也不可能抗拒了,我落入了一雙無形的恐怖魔爪中,無力掙脫。是的,我承認當我聽到這幅奇異的傑作被毀掉了的時候,我並沒有感到遺憾。」

  「毀掉了?」我驚聲問道。

  「是啊。你不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事實上,我都從來沒聽說過這幅作品,不過我剛才還以為已經落到了哪個私人收藏家手裡了。直到今天,史特利克蘭的畫作還沒有一份確定的作品目錄。」

  「他眼睛瞎了以後,就整天坐在那兩間他畫了畫的屋子裡,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用他已經沒有視力的眼睛望著自己的作品,也許他看到的比他一生中看到過的還要多。艾塔告訴我,他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的命運,也從未失去過勇氣。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的心靈一直是安詳、坦然的。但是他要艾塔保證,在他被埋葬後——我告訴你沒有,他的墓穴是我親手挖的,因為沒有一個土人肯走近這所感染了病菌的房子,是我們倆,我和艾塔,把他埋葬在那棵芒果樹下,他的屍體是用三塊帕里歐縫在一起包裹起來的——他要艾塔保證,一定要把房子燒掉,而且要她親眼看著房子燒光,直到最後每一根木頭都燒掉才可以離開。」

  我沉默了一陣,陷入思索中。然後我說道:

  「這麼說來,他至死也沒有變啊。」

  「你能夠理解嗎?我必須告訴你,當時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勸阻她不要這麼做。」

  「甚至在你剛才說的那些感觸之後?」

  「是的。因為我知道這是一個偉大天才的傑作,而且我認為,我們沒有權利讓世界失去它。但是艾塔不聽我的勸。她答應過了的事就要做到。我不願意待在那兒親眼看著這件野蠻的事情發生。我是事後才聽人說她是怎樣做的。她在乾燥的地板上和草墊上澆上了煤油,然後點了一把火。沒多大工夫,這所房子就燒成了灰燼,一幅偉大的傑作從此不復存在。」

  「我想史特利克蘭知道這是一幅傑作。他已經得到了他所追求的東西。他的人生已經圓滿了。他創造了一個世界,也看到了自己的創造是美好的。然後,他懷著驕傲和輕蔑的心情,把它毀掉了。」

  「不過我得讓你看看我收藏的那幅畫了。」庫特拉斯醫生說,繼續往前走去。

  「艾塔和那個孩子後來怎樣了?」

  「他們去了馬克薩斯島。她那裡有親戚。我聽說那孩子在一艘喀麥隆的貨船上做事。他們都說他長得很像他父親。」

  從露台上走到醫生診室的門口時,他停住腳步,對我微微一笑。

  「那是一幅水果靜物畫。你也許會覺得在診室里掛這樣一幅畫並不太合適,可是我妻子不肯把它掛在客廳里。她說這幅畫太不雅了。」

  「水果畫也會不雅!」我吃驚地大聲喊道。

  我們走進了診室,我的目光立刻落到了那幅畫上。我仔細端詳了很長時間。

  畫的是一堆水果:芒果、香蕉、橙子,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一眼看去,這就是一幅水果靜物畫。如果出現在某個後印象派的畫展上,粗心的觀眾會認為這是一幅很不錯的後印象派作品,雖然算不上這一流派的經典傑作。但是看過之後,他們或許會經常回憶起這幅畫,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認為,看過這幅畫的人可能永遠都無法把它完全忘掉。

  這幅畫的用色非常怪異,文字無法描述這些色彩會給人帶來怎樣心神不寧的情緒。冷峻而不透明的藍色,看上去像是精細雕刻的天青石碗,但又閃爍著顫動的光澤,讓人聯想到神秘生命的脈搏跳動;如腐肉般令人驚駭的紫色,卻又閃耀著肉慾似的激情光焰,喚起人們對赫利奧加巴盧斯統治下的羅馬帝國的模糊記憶;像冬青漿果那樣鮮艷奪目的紅色,讓人想起英國的聖誕節,還有雪花飄舞,家家戶戶的歡樂,歡天喜地的孩子,然而這色彩又神奇地變得越來越柔和,最後竟變得有如鴿子的胸脯一般柔嫩,令人心醉神迷;還有深黃色,不知是懷著何種神秘莫測的激情而死去,又重生出一片綠色,如春天般芬芳,又如山澗溪流般晶瑩清澈。誰能說得清,是怎樣悲痛的幻想能成就畫家筆下的這些水果?它們屬於古希臘赫斯珀里得斯三姐妹看守的玻里尼西亞果園。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這些水果看上去都像是活的,仿佛是在人類蠻荒時期創造出來的,那時萬物還沒有形成固定不變的形態。它們豐碩驚人。它們散發著濃濃的熱帶氣息。它們似乎別有一番冷峻的深情。這些水果是被施了魔法的,你只要嘗一口,也許就可以打開一道大門,窺見只有上帝知道的靈魂的奧秘,走進想像世界的神秘宮殿。它們潛藏著難以意料的危險,吃下去或許會把一個人變成野獸,也可能變成神。一切健康而自然的東西,一切維繫於幸福的關係和淳樸之人的淳樸歡樂的東西,都沮喪地躲開了它們;然而它們又具有一種令人懼怕的誘惑力,恰如伊甸園中知善惡樹上的禁果那樣可怕,會誘惑世人去探尋未知世界的種種可能。

  最後,我轉身走開。我感覺到史特利克蘭已將他內心的秘密帶進了墳墓。

  「嗨,勒內,親愛的,」外面傳來了庫特拉斯太太歡快的喊叫,「你們這么半天在幹什麼啊?開胃酒調好了。問問那位先生要不要喝一杯金雞納杜本內酒。」

  「當然要的,夫人。」我趕緊應了一句,走出診室踏上了露台。

  魔咒被打破了。

  [1] 福斯塔夫(Sir John Falstaff),莎士比亞戲劇中塑造的一個滑稽可笑的角色。

  [2] 指米開朗基羅,他在梵蒂岡西斯廷教堂的天頂上畫的巨幅穹頂畫《創世記》堪稱人類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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