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2024-10-10 20:46:34 作者: (英)毛姆

  轉眼就到了我該離開塔希提島的日子。因島民的好客習俗,跟我有過一點兒接觸的每一個人都送給我一些禮物——有椰子葉編的籃子,野菠蘿葉織成的墊子,還有扇子什麼的;蒂婭蕾送給我三顆小珍珠和三罐她用那雙胖手親自調製的番石榴醬。我坐的是從惠靈頓開往舊金山的郵船,中途在塔希提島停泊二十四小時。當郵船的汽笛拉響,提醒旅客登船的時候,蒂婭蕾一把將我摟進了她寬大的懷抱,我頓時感到好像沉入了波濤洶湧的大海中。她把紅紅的嘴唇貼到了我的唇上,雙眼淚光閃閃。船緩緩駛出環礁湖,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遍布珊瑚礁的航道上,然後駛向茫茫大海。這時,我驀然感到一陣憂傷的離愁襲上心頭。海風中依然飄浮著陸地上的怡人芬芳。塔希提島漸行漸遠。我知道此生我再也見不到它了。我生命中的這一章已經結束,我感覺自己離不可逃避的死亡又近了一步。

  一個多月後,我回到了倫敦。把幾件急須處理的事情辦好之後,我想到了史特利克蘭太太或許願意聽我說說她丈夫最後幾年的情況,便給她寫了一封信。我上次見到她時戰爭還沒有爆發,此後久未見面,我查了電話簿才找到了她的地址。她回了信,約我去她家見面,於是我就去她現在居住在坎普登山的一所整潔的小房子登門赴約。她已年近六十,但是一點兒也不顯老,誰都會以為她還不到五十歲。她的臉有些消瘦,皺紋不多,是那種歲月流逝仍能保持不衰的容顏,這樣的女人總會讓你覺得她年輕時一定很美,哪怕實際上也並不那麼美。她的頭髮還沒完全花白,梳理得紋絲不亂,她穿的黑色長裙式樣也很時新。我記得聽人說過,她的姐姐,也就是麥克安德魯太太,只比她丈夫多活了兩三年,也過世了,給史特利克蘭太太留下了一筆錢。從她現在的住房和給我開門的女僕整潔的穿戴來看,我揣測這筆錢足夠讓這位寡婦過上舒適的日子。

  女僕把我領進了客廳,我發現史特利克蘭太太已經另有一位客人在了,當我得知這位客人的身份後,我猜想她約我這個時間來訪,應該不是無意的。這位客人叫凡·畢希·泰勒先生,是個美國人,史特利克蘭太太一邊面露歉意地微笑看著他,一邊給我介紹他的詳細情況。

  「你知道,我們英國人簡直太無知了。有些情況我不得不做些解釋,請你一定原諒我。」然後她轉身對我說,「凡·畢希·泰勒先生是大名鼎鼎的美國評論家。如果你沒有拜讀過他的大作,那你的教育可未免太欠缺了,令人羞愧,必須趕緊補上這一課。泰勒先生正在寫一本關於我親愛的查理的書。他來問我能不能幫上他的忙。」

  凡·畢希·泰勒先生很瘦,有一個禿頂的大腦袋,頭骨凸起,油光閃亮;在那穹頂似的大腦殼下面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發黃的臉,看上去特別小。他話不多,顯得過於彬彬有禮,說話帶有新英格蘭口音。這個人的舉止讓我覺得冷冰冰的,僵硬刻板,我暗自納悶他為什麼要費這工夫去為查爾斯·史特利克蘭操勞。剛才史特利克蘭太太提到她丈夫時那溫情脈脈的語氣,讓我心裡痒痒的想要偷笑。趁著他們兩人傾心交談的時候,我打量了一番我們所在的這間客廳。史特利克蘭太太是個緊跟時尚的人。當年她住在阿什利花園舊居時裝飾客廳的莫利斯牆紙不見了,色彩樸素的印花窗簾不見了,牆上的阿倫德爾裝飾畫也都不見了。現在的這間客廳裝飾得五彩斑斕,光彩奪目,我很想弄清楚,她是否知道她因追逐時尚而用這些不同層次的色彩來裝飾自己的家,真正的原因其實源自某個流落在南太平洋海島上的可憐畫家的夢想。她自己回答了我心中的疑問。

  請記住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你這些靠墊好漂亮。」凡·畢希·泰勒先生說。

  「你喜歡嗎?」她笑著說,「巴克斯特[1]的手筆,你知道的。」

  然而牆上還掛著幾幅史特利克蘭最好作品的彩色複製畫,這還得感謝柏林一位出版商的良苦用心。

  「你是在看我的這幾幅畫吧。」她說,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當然,他的原畫我是弄不到手的了,不過有了這些也算是個安慰。那位出版商親自寄給我的。它們給我帶來了莫大的心理慰藉。」

  「能跟這些畫朝夕相處實在是很大的樂趣。」凡·畢希·泰勒先生說。

  「是的。這些畫極具裝飾價值。」

  「這也是我的一個最深刻的信念。」凡·畢希·泰勒先生說,「偉大的藝術總是富於裝飾價值的。」

  他們的目光停留在一幅畫上,畫的是一個正在給嬰兒餵奶的裸體女人,她的身邊跪著一個少女,向那個只顧吃奶的嬰孩遞去一枝鮮花。一個滿臉皺紋、皮包骨頭的老婦人在一旁俯視著她們。這是史特利克蘭版的《神聖家庭》。我猜想畫中的人物就是曾經同他一起生活在塔拉瓦奧山間那所房子裡的人,而那個餵奶的女人和她懷裡的嬰兒就是艾塔和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我暗自納悶,不知道史特利克蘭太太是否對這些事也有所了解。

  談話繼續下去。我非常佩服凡·畢希·泰勒先生的老練,他迴避了哪怕有一丁點兒可能會引起尷尬的話題;我也同樣佩服史特利克蘭太太的圓滑,她沒有說一句不真實的話,卻有意無意地總能讓人相信她跟丈夫的關係從來都是完美無瑕的。最後,凡·畢希·泰勒先生起身告辭,他握著女主人的一隻手,發表了一通優美動聽卻未免矯揉造作的致謝詞,便離開了我們。

  「我希望這個人沒有讓你感到厭煩。」她送走客人剛關上房門便對我說,「當然,這種事有時真的挺煩人的,但是我總覺得,有人要了解查理的情況,我怎麼可以不告訴他們呢?作為一個天才的妻子,我是有一定的責任要承擔的吧。」

  她用她那雙令人愉快的眼睛看著我,目光依然像二十多年前一樣真誠,善解人意。我拿不準她是不是在戲弄我。

  「你那個打字生意早就不做了吧?」我說。

  「啊,是的。」她神情輕鬆地說,「我開那個打字行本來就是因為興趣,沒有別的原因,後來我的孩子勸我賣掉了。他們認為我太操勞了。」

  我看出來,史特利克蘭太太已經忘記了她曾經為了自食其力而幹過不那麼體面的營生。她已經有了所有高雅女人的真正本能,由衷地相信只有用別人的錢養活自己才是真正的體面。

  「孩子都在家呢。」她說,「我想他們都願意聽你講講他們父親的事。你還記得羅伯特吧?我很高興告訴你,他已獲得軍功十字勳章的提名。」

  她走到門口去叫他們過來。很快走進來一個身穿卡其布牧師制服的高個子男人,看上去英俊而壯實,不過我看到他率真的眼神就想起了他小時候的模樣。跟在他後面的是他的妹妹。她這時的年紀應該跟她母親與我初次見面時差不多大,她長得很像她母親,也是那種會讓人以為以前一定長得比實際相貌更漂亮的類型。

  「我估計你肯定完全不記得他們了。」史特利克蘭太太說,面露驕傲的笑容,「我的女兒現在是羅納爾德森太太了,她丈夫是炮兵少校。」

  「他是一個從優秀士兵提拔起來的軍官,」羅納爾德森太太喜滋滋地說,「所以他現在還只是個少校。」

  我想起多年前我就預見到她會嫁給一個軍人。這是不可避免的。她具備一個軍人妻子的全部美德。她溫文有禮,為人親和,但她掩飾不住自己內心的信念,她是與眾不同的。羅伯特顯得輕鬆活潑。

  「真是挺巧的,你這次來正碰上我在倫敦。」他說,「我只有三天的假。」

  「他一心要趕回部隊去。」他母親說。

  「對啊,我不怕跟你們說大實話,我在前線過得可來勁啦。我結交了好多戰友。沒有比這更棒的生活了。當然啦,戰爭是可怕的,那些個災難不用說了。但是它確實能讓一個男人表現出最優秀的品質,這是毋庸置疑的。」

  我趕緊給他們講了我在塔希提島上了解到的查爾斯·史特利克蘭的事情。我認為沒有必要說到艾塔和她的兒子,不過其餘的事我都儘可能準確地如實說了。在我講完他慘死的情況後我停住了。有那麼一兩分鐘,我們都沒有說話。然後羅伯特·史特利克蘭劃火柴點著了一支香菸。

  「上帝的磨盤轉得很慢,卻磨得很細。」羅伯特故作深沉地說。

  史特利克蘭太太和羅納爾德森太太低下頭來,面露幾分虔誠的表情。我可以肯定,這母女倆的虔誠表情說明她們都以為羅伯特的話是引自《聖經》的。說實在的,我也無法相信羅伯特自己就沒有這個錯覺。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到了史特利克蘭和艾塔生的那個兒子。有人跟我說過,那是個性格開朗、無憂無慮的青年。我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情景:他在一艘大帆船上幹活,只穿著一條背帶工裝褲;到了夜裡,大帆船在微風中輕快航行,水手們都聚集在上層甲板上,船長和押貨員悠閒地坐在甲板椅上抽著菸斗。我看見他跟另一個小伙子跳起舞來,伴隨著咿咿唔唔的手風琴聲,他們跳得很狂野。頭頂一片藍天,繁星點點,四周是茫茫無際的太平洋。

  我很想引用一句《聖經》里的警句,但話已到嘴邊,我還是沒有說出來,因為我知道神職人員認為普通信眾侵入他們的領地就是褻瀆聖靈。我的亨利叔叔在惠斯塔布[2]做了二十七年教區牧師,遇到這種場合他必會說一句口頭禪:魔鬼總想引用《聖經》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一直忘不了一個先令就能買十三隻本地產大牡蠣的日子。

  [1] 萊昂·巴克斯特(Leon Bakst, 1866—1924),俄國畫家和設計師。

  [2] 惠斯塔布(Whitstable),英格蘭東南部肯特郡的一座海濱城鎮,以「牡蠣之鄉」著稱。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