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2024-10-10 20:46:16
作者: (英)毛姆
有一天,我正在腦子裡把蒂婭蕾斷斷續續給我講的史特利克蘭的往事拼接起來,她冷不丁對我說:「瞧,那就是布呂諾船長。這個人跟史特利克蘭很熟,還去過他家。」
我抬頭看見了一個中年的法國人,留著一大把黑鬍鬚,已經有些花白,臉曬得黝黑,眼睛很大,炯炯有神。他身穿一套整潔的水手裝。其實我在吃午飯時已經留意到這個人了,旅館的華人夥計阿林告訴我,這個人是從包莫圖斯島來的,他乘坐的船當天剛剛靠岸。蒂婭蕾把我介紹給他,他遞給我一張很大的名片,上面印著他的名字:勒內·布呂諾,下面有一行小字:遠洋輪船長。我和蒂婭蕾當時坐在廚房外面的一個小露台上,蒂婭蕾在給一個旅館女工裁剪衣服。布呂諾船長就在我們身邊坐了下來。
「是的,我跟史特利克蘭很熟。」他說,「我很喜歡下棋,他呢,總是想找人跟他下幾盤。我因工作關係每年要到塔希提島來三四趟,只要他在帕皮提,總會來找我下棋。後來他結婚了,」——布呂諾船長笑著聳了聳肩——「終於跟著蒂婭蕾給他找的那個女孩子去一起生活了,離開前他邀請我有空去看看他。那天的婚宴我也出席了。」他看了蒂婭蕾一眼,兩人都哈哈大笑。「打那以後,他就很少到帕皮提來了。大約過了一年後,我碰巧要去他住的那個島上辦點事,我忘了是什麼事。辦完事情後,我對自己說:『對了,我幹嗎不去看看那個可憐的史特利克蘭呢?』我向一兩個本地人打聽了他的下落,結果發現他住的地方離我那兒也不過五公里遠。所以我就去了。那次去看他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我住在一個低矮的珊瑚島上,也就是環繞著環礁湖的一片陸地。那兒美得難以形容,大海和藍天連成一片,環礁湖五彩斑斕,椰子樹婀娜多姿;而史特利克蘭住的那個地方,更是美得就像伊甸園。哦,可惜我沒法讓你親眼看到那地方有多迷人。那是一個隱藏在天涯海角的世外桃源,頭頂是藍藍的天空,到處是茂密的樹林。滿眼看不盡的色彩,涼爽的空氣芳香撲鼻。語言無法描繪那個人間天堂。他就生活在那裡,忘記了世界,世界也已把他遺忘。我想,在歐洲人的眼裡,那地方也許是個破爛旮旯。他那所房子都快要塌了,也很不乾淨。露台上躺著三四個當地土人。你知道本地的島民總愛湊在一起。有一個年輕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兒抽菸,身上什麼也沒穿,就圍了一條帕里歐。」
所謂帕里歐,就是一塊紅底或藍底白圖的花布,圍在腰上,垂到膝蓋上。
「一個女孩子,大概十五歲吧,正在用野菠蘿葉編織帽子,一個老婆子蹲坐在地上抽著菸斗。後來我見到了艾塔,她在給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餵奶,還有一個小孩,渾身一絲不掛,在她的腳邊玩耍。艾塔看見了我,就大聲喊史特利克蘭,他很快走出門來。只見他也只圍了一條帕里歐,看上去怪模怪樣的,滿臉紅鬍子,亂蓬蓬的頭髮打著結,濃濃的胸毛。腳上磨出了老繭,還有很多傷疤,我一看就知道他整天都光著腳走路。他已經比土著人更像土著人了。他好像很高興見到我,吩咐艾塔殺一隻雞招待我吃晚飯。他把我領進屋裡,給我看我來時他正在畫的一幅畫。我看見屋子的一個角落裡擺著床,屋子中間有一個畫架,上面擺著畫布。因為我覺得他挺可憐,所以花了不多的錢買了幾幅他的畫。我也寄了一些他的畫給我在法國的朋友。雖然這些畫是我出於對他的同情才買的,但是它們在我身邊時間久了,我居然越來越喜歡它們了。說真的,我發現這些畫有一種奇異的美。所有人都說我瘋了,但事實證明我是對的。我是這個島上第一個欣賞他的人。」
他衝著蒂婭蕾露出一臉壞笑。於是蒂婭蕾又悔恨交加地給我們講了一遍她在史特利克蘭遺物拍賣時錯失良機的舊事:她眼睜睜地漏過了史特利克蘭的畫,卻花二十七法郎買了一個美國煤油爐。
「這些畫你還保留著嗎?」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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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要把它們留到我女兒出嫁時再賣,給她置辦嫁妝。」他又接著講他那次去看史特利克蘭的事。
「我永遠忘不了我跟他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本來我只想在他那裡待上一個鐘頭,但是他執意要留我在那裡住一夜。我猶豫了一會兒,說老實話,我看了一眼他打算給我睡的那個草墊,心裡真的不太喜歡。但是最後我還是聳了聳肩同意了。我記得自己在包莫圖斯島蓋房子的時候,一連好幾個星期我都睡在外面的地上,可要比這草墊硬多了,上面也沒有遮蓋,就在灌木叢里。至於那些咬人的蟲子,我這厚皮厚肉能擋得住它們的狠毒。
「我們趁艾塔在做晚飯時,到那小河裡去洗了個澡。吃過晚飯後,我們就坐在露台上乘涼,抽菸聊天。那個年輕人拉起了六角手風琴,演奏的都是十多年前在音樂廳里流行過的曲子。在一個遠離現代文明幾千英里以外的熱帶叢林的夜晚,這些曲子聽上去有些奇怪。我問史特利克蘭,跟這裡的人混雜生活在一起,會不會讓他覺得很煩。他說不煩,他喜歡隨時可以畫他的模特兒。過了會兒,當地人都大聲打著呵欠,各自睡覺去了,只剩下我和史特利克蘭還坐在露台上。我無法向你描述夜裡是怎樣的一片寂靜。在我的老家包莫圖斯島上,夜裡從來不是這樣悄無聲息的。那兒的海灘上有無數的小動物在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各種貝殼類的小生物永不停息地爬來爬去,還有陸地蟹爬行時發出的咔嚓咔嚓的嘈雜聲。時不時地你會聽到環礁湖裡有魚兒從水裡縱身躍起;有時,會有一條黑鯊魚把別的魚兒驚得四處逃命,激起撲通撲通一陣急促的潑濺聲,而所有聲音都蓋不過海浪不停拍打礁石的隆隆低吼,那就像時間一樣永無終止。但是在史特利克蘭住的地方,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空氣中瀰漫著夜裡綻放的白色花兒的芳香。這是多美的一個夜晚,你的靈魂似乎再也無法忍受肉體的囚禁。你感覺自己的靈魂隨時都會浮蕩在那縹緲的空氣中,而死神竟像你的知心朋友那樣親切熱忱。」
蒂婭蕾嘆息一聲。
「啊,但願我能再回到十五歲。」
這時,她忽然看見一隻貓想要偷吃放在廚房桌上的一盤大蝦,隨著一陣連珠炮似的咒罵,她身手靈巧地抓起一本書擊中了貓的尾巴,貓倉皇逃走。
「我問他和艾塔一起生活是否幸福。
「『她不打擾我,』他說,『她給我做飯,照管孩子。我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我想要從一個女人那裡得到的,她都給我了。』
「『你離開歐洲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嗎?你從來不想念巴黎或倫敦街頭的燈光?不想念你的朋友、同伴什麼的?也不想念那兒的劇院、報紙,還有公共馬車走在鵝卵石路上的隆隆聲?』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說:
「『我會在這裡一直住到我死。』
「『可你難道從不感到煩悶或寂寞?』我問道。
「他撲哧笑了一聲。
「『我可憐的朋友,』他迸出了一句法語,『顯然你不知道做一個藝術家是怎麼回事。』」
布呂諾船長轉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他那雙和藹的黑眼睛裡閃現出奇妙的神采。
「他這樣說我是不公道的,因為我也知道追求夢想是怎麼回事。我也有我的追求。在我的生活中,我也是藝術家。」
我們都一時陷入了沉默。蒂婭蕾從她寬大的衣服口袋裡掏出了一把香菸,遞給我們每人一支。我們三人都抽起煙來。最後她說話了:
「既然這位先生對史特利克蘭感興趣,你為什麼不帶他去見見庫特拉斯醫生?可以聽他講講史特利克蘭的病情和去世的情況。」
「我樂意效勞。」船長用法語說道,然後看著我。
我對他表示了感謝。他看了看手錶。
「已經六點多了。如果你想現在就去,我們應該可以在他家見到他的。」
我二話不說立刻站起身來,我們一起往醫生家走去。庫特拉斯醫生住在城外,而「鮮花旅館」就坐落在城區的邊上,我們很快就出了城。郊外的馬路很寬,遮掩在胡椒樹的濃蔭下。馬路兩旁都是種植園,種滿了椰子樹和香草。海盜鳥躲在密密的棕櫚樹葉子後面喳喳叫喚。我們走到了一座石橋上,橋下是淺淺的河水;我們在橋上站了一會兒,看幾個土著男孩在水裡洗澡。他們互相追逐,扯著嗓子喊叫、歡笑,黑油油的小身體掛滿水珠,在夕陽餘暉下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