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2024-10-10 20:46:20 作者: (英)毛姆

  我邊走邊思索著心中的一些感觸,這是最近我聽到的所有關於史特利克蘭的事情引起我思考的。在這個偏遠的海島上,他似乎並沒有像在他的家鄉那樣遭人側目而視,這裡的人反倒對他都很同情,他的喜怒無常也都被人寬容接受。在這些人眼裡——不論是歐洲人還是當地土著——他當然是個怪人,但他們對怪人早就習以為常,並不覺得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有怪人,怪人的言行自然與眾不同。或許他們深知,常人大凡都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那種人,而只能做他們不得不做的那種人。在英國或法國,他是「圓孔里插方塞子」,格格不入,但是在這裡卻有各種形狀的孔,什麼樣的塞子都能找到合適的孔。我並不認為他到這裡以後脾氣變得更溫和了,不那麼自私,不那麼粗暴了,只是這裡的環境更能使他如魚得水。假如他過去一直生活在這裡,也許沒有人會覺得他有什麼不好的。他在這裡得到了他從本鄉本土的人那裡從未指望或希求得到的東西——同情。

  我試著告訴布呂諾船長這一切都讓我感到非常驚奇,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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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同情他一點也不奇怪的,」最後他說,「因為雖然我們可能都沒有意識到,但我們追求的是同樣的東西。」

  「你和史特利克蘭是那麼不同的人,到底會有什麼東西是你們倆共同尋求的呢?」我笑著問他。

  「美。」

  「遠大追求。」我嘟噥了一句。

  「你知道嗎,一個人要是被愛情迷住心竅,就可能對世界上的一切都聽不見,也看不見了。他們就會像古代被鐵鏈鎖在船凳上划槳的黑奴一樣,身不由己。迷住了史特利克蘭心竅的那種激情,是跟愛情一樣讓他身不由己的。」

  「我覺得好奇怪,你怎麼也會說這樣的話!」我對他說,「很久以前我就認為他是魔鬼附體了。」

  「讓史特利克蘭身不由己的激情是一種創造美的渴望。這種激情使他片刻不得安寧,催趕他四處奔走。他永遠是一個朝聖者,心中縈繞著對某個神聖之地的鄉愁般的思念,而纏住他的那個魔鬼是冷酷無情的。有些人一心追求真理,為了獲得真理,他們不惜摧毀自己賴以生存在世上的一切生活根基。史特利克蘭就是這樣的人,只不過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對他這樣的人,我怎麼能不深感同情?」

  「你這個說法也很奇怪。有一個曾經被他狠狠傷害過的人也對我說他特別同情史特利克蘭。」我沉默了一會兒,「我很想知道,對於這樣一種始終讓我感到難以解釋的性格,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答案。你是怎麼想出這番道理的?」

  他抬頭看著我,面露微笑。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在自己的生活中也是個藝術家?我發現自己身上也有跟他同樣的渴望。只是他的表現手段是畫畫,我的是生活。」

  這時,布呂諾船長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我認為值得在這裡寫出來,因為即使只是作為對比,這個故事也可以加深我對史特利克蘭的印象。而且這個故事本身就自有其美。

  布呂諾船長是布列塔尼人,曾在法國海軍服役。他結婚後退役,到坎佩爾附近一處不大的祖傳地產上定居下來,打算在那裡平靜地度完餘生。不料因一位代理人出的差錯,竟使他轉眼一貧如洗。他和他的妻子原先在當地享有一定的身份,因而都不願意繼續在那兒過清貧的日子。他在海軍服役時曾經航行過南太平洋群島,這時他決定到那裡去闖出一條路來。他先在帕皮提住了幾個月,做一些規劃,同時積累經驗。然後他從在法國的一位朋友那裡借了一筆錢,在包莫圖斯買下一個小島。那是圍繞著很深的環礁湖的一個環形島,島上沒有人居住,遍地覆蓋著灌木叢和野生石榴。他帶著自己的妻子,一個性格強悍無畏的女人,和幾個土人一起登上了這個小島,動手蓋了房子,清理了灌木叢,種上了椰子樹。那是二十年前的事,現在昔日的荒島已經變成了花園。

  「開始幹得很辛苦,心裡也焦急。我們兩個都賣力勞作。我每天天不亮就起來,除草、清理灌木、蓋房子,晚上癱倒在床上,像根木頭似的一覺睡到天亮。我妻子幹得和我一樣辛苦。後來我們有了孩子,先是一個兒子,後來又有了一個女兒。他們的知識都是我和妻子教的。我們有一台從法國運來的鋼琴。我妻子教他們彈琴、說英語,我教他們拉丁文和數學;我們一起讀歷史書。兩個孩子還學會了駕船,游泳的本領也不比土人差。島上的事情他們沒有不懂的。我們的椰子樹長得果實纍纍,珊瑚礁上還有很多海貝。我這次到塔希提來就是要買一條帆船。要是我能用這條船捕撈很多海貝,那買船的錢就花得值了。而且誰知道,興許我還能撈到珍珠呢。我靠自己的雙手,在一個本來一無所有的地方有所收穫。這不也是創造了美嗎?啊,每次看到那些高大健壯的樹,想想每一棵都是我親手種的,我會是什麼心情,你真的沒法體會啊。」

  「我來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你也問過史特利克蘭。你離開法國,離開布列塔尼的老家,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嗎?」

  「等到有一天,我的女兒嫁了人,兒子也娶妻成家,能接替我在島上的位置了,我們老兩口就會回去,在我出生的老房子裡度過餘生。」

  「那時回首往事,你會感到這輩子過得很幸福。」

  「那不用說,生活在我們那個小島上可以說是平平淡淡的,我們幾乎與世隔絕——你想想,我到塔希提來一趟,路上都要走四天——但是我們在那兒過得很快樂。世上只有很少的人能夠努力追求並實現自己的理想。我們的生活很簡樸,也很單純。我們沒有什麼野心,我們引以為傲的只是用自己的雙手獲得了勞動成果。人世的惡毒奈何不了我們,嫉妒也傷不著我們。親愛的先生,人們常說勞動者是幸福的,很多人認為這只是一句空話,可是對我來說這句話意義非凡。我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相信這幸福是你應得的。」我微笑著說。

  「希望我也能這樣想。我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居然娶到了一個這麼好的妻子,她是我最貼心的朋友,最得力的助手,完美的情侶,也是孩子們最稱職的母親。」

  船長的話引起了我對另一種生活的想像,讓我沉思良久。

  「顯然,甘於過著這樣的生活,而且取得這麼大的成功,肯定需要你們倆都有堅強的意志和堅毅的性格。」我說。

  「也許吧,但要是沒有另外一個因素,我們也會一事無成。」

  「那是什麼?」

  他站住了,頗有戲劇性地伸出雙臂。

  「對上帝的信仰。要是沒有這個信仰,我們早就迷失方向了。」

  這時,我們已經到了庫特拉斯醫生的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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