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2024-10-10 20:46:24
作者: (英)毛姆
庫特拉斯醫生是個體格魁梧、格外膀闊腰圓的法國老頭。他的體形活像一隻巨大的鴨蛋,一雙藍眼睛目光敏銳,卻又顯得和藹親切,時不時會怡然自得地看著自己鼓起的大肚皮。他臉色紅潤,一頭白髮。這是個讓人一見就會立刻產生好感的人。他在一個房間裡接待了我們,這個房間的模樣讓我一時以為自己走進了法國鄉間小鎮上的一所住宅,屋裡擺著一兩件玻里尼西亞古董,顯得不倫不類。他伸出雙手握住了我的手——這雙手簡直碩大無比;他一臉親切地看著我,但是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是個非常精明的人。他和布呂諾船長握手時,很客氣地問候了夫人和孩子。開始幾分鐘是一陣客套的寒暄,隨後閒扯了一些本地的傳聞,又聊了一會兒椰肉乾的行情和香草的收成。然後談起了我這次來訪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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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特拉斯醫生給我講述的這段故事我不打算用他的原話寫出來,只能用我自己的語言記述在這裡,因為我毫無把握能原汁原味地傳達出他給我講述時那繪聲繪色、聲情並茂的精彩畫面。他的嗓音低沉渾厚,跟他的魁梧體格很相稱。他說話時很有一些演戲的感覺。聽他講話,恰如人們常用的那個比喻,精彩得就像在看戲,而且比大多數戲精彩多了。
事情的經過大概是這樣的。有一天,庫特拉斯醫生到塔拉瓦奧去給一個上了年紀的女酋長看病。他活靈活現地描繪了一番這個一身肥肉的老婦人,躺在一張巨大的床上吞雲吐霧,四周站著一圈黑皮膚的侍從。看過病後,他們把醫生帶到了另一間屋子裡,款待他吃晚飯——生魚、炸香蕉、雞肉,諸如此類,反正是當地土著的典型晚餐。吃飯時,他看到有一個眼淚汪汪的女孩子被他們趕出了門外。當時他也沒多想,但是等他吃完飯,坐上馬車要回家的時候,他又看見了這個女孩,在不遠處站著,滿臉淒楚地望著他,淚水從臉頰上流下來。他問身邊的人這個女孩出了什麼事,人家告訴他,女孩是從山上來的,想請他去給一個白人看病。他們跟她說了,不能隨便打擾醫生。庫特拉斯醫生把她喊了過來,親自問了一遍她有什麼事。她說是以前在「鮮花旅館」幹活的艾塔派她來的,想找醫生去給「紅鬍子」看病。她把一張揉得皺巴巴的舊報紙塞到醫生手裡,醫生打開一看,裡面包著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
「『紅鬍子』是誰?」醫生問一個站在身邊的人。
那人告訴他,當地人管一個英國人叫「紅鬍子」,他是個畫家,跟艾塔一起住在七公里外的一個山坳里。根據這個描述,醫生聽出了他們說的是史特利克蘭。但是要去那裡只能步行,他們知道他去不了,所以才要把那個女孩打發走。
「說老實話,」醫生扭頭看著我說,「我當時猶豫了。來回走十四公里坑坑窪窪的山路,那滋味太不好受了,而且我也沒法當晚再趕回帕皮提了。再說,我對史特利克蘭沒有什麼好感。他就是個遊手好閒沒用的無賴,寧願靠一個土著女人生活,也不肯像我們這樣靠自己幹活謀生。我的上帝,我怎麼會知道有一天竟然全世界都認定他是個天才呢?我問那個女孩,他是不是病得很重,能不能下山到我這兒來看病。我還問她,知不知道他得的是什麼病。那女孩什麼也不說。我又追問了她幾句,或許還發了火,結果她低頭看著地上,哭了起來。我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不管怎麼說,或許是出於我做醫生的職責,我還是氣呼呼地叫她帶我去了。」
庫特拉斯醫生走到目的地時,一肚子火氣可一點兒也沒消,他走得滿身大汗,口乾舌燥。艾塔已經等不及,出門到路上來迎他了。
「在我給人看病之前,先給我一點喝的,我快要渴死了。」醫生喊道,「看在上帝分兒上,給我摘個椰子來。」
艾塔喊了一聲,一個男孩一溜煙跑了出來,手腳麻利地爬上了一棵椰子樹,很快就扔下來一隻長熟了的椰子。艾塔在椰子上鑿了個洞,醫生痛痛快快地喝了幾大口,然後卷了一支煙抽了起來,這時心情才好多了。
「行了,『紅鬍子』在哪兒呢?」他問道。
「他在屋裡畫畫。我沒告訴他你要來。你進去看看他吧。」
「可他到底怎麼不舒服了?既然他還能畫畫,應該也能到塔拉瓦奧去找我看病,幹嗎非要我走這麼大老遠的路累得半死,是不是他的時間比我的更寶貴?」
艾塔沒有說話,默默地和那個男孩一起跟著醫生走進了屋子。去把醫生找來的那個女孩這時坐在露台上了,這裡就躺著那個老太婆,背對著牆,在卷土著人抽的煙。艾塔指了指房門,醫生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人的舉止都那麼奇怪,心裡很惱火地走進屋去,一進門就看到史特利克蘭在清洗他的調色板。畫架上擺著一幅畫。史特利克蘭身上只圍了一條帕里歐,背對著門站在那裡,不過他聽到了腳步聲,便轉過身來。他很生氣地瞪了醫生一眼。他看到醫生有些意外,他討厭有人來打攪他。但是醫生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雙腳釘在了地板上似的。他完全沒有料到會看到他這副模樣。他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你怎麼招呼都不打就進來了,」史特利克蘭說,「找我有什麼事?」
醫生終於緩過神來,但還是要費很大力氣才說得出話來。他的惱怒瞬間煙消雲散,他感到——哦,是的,我不否認,他用法語說——他頓時感到心中充滿了深深的憐憫。
「我是庫特拉斯醫生。我在塔拉瓦奧給女酋長看病,艾塔派人找我來給你看看。」
「這個蠢貨女人。我最近是身上有些疼痛,還有點發燒,但這沒什麼的。過幾天就好了。下回有人去帕皮提,我會叫他們給我買點奎寧。」
「你去照照鏡子吧。」
史特利克蘭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走到掛在牆上的一面廉價的木框鏡子前。
「有什麼不對嗎?」
「你沒有看出你的臉有什麼奇怪的變化嗎?你沒有看出你的五官都腫起來了嗎?你的臉——我該怎麼跟你說呢?——就是醫書上說的『獅子臉』。我可憐的朋友,非得要我直說嗎,你得了一種可怕的病?」
「我?」
「你從鏡子裡就可以看出來,這是麻風病的典型症狀。」
「你在開玩笑吧?」史特利克蘭說。
「我也多麼希望我是在開玩笑。」
「你是真的想告訴我,我得了麻風病嗎?」
「很不幸,這是毫無疑問的。」
庫特拉斯醫生對許多病人宣判過死刑,但是每次這樣做時他總會感到內心難以克服的恐懼。他總是能感覺到,一個被醫生宣判了死刑的病人免不了會拿自己的境遇和醫生比較,他們看到醫生身心健康、享有難以估量的生命特權,一定會憤恨交加。而史特利克蘭卻只是默默無言地看著他,在他那張已經被這可惡的病魔折磨得變了形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感情變化。
「他們知道嗎?」史特利克蘭終於問了一句,隨手指了指這時都不知為何異常安靜地坐在露台上的那些人。
「這些本地人都很了解這種病症。」醫生說,「他們只是不敢告訴你。」
史特利克蘭走到門口,朝屋外張望了一下。他的臉色一定可怕極了,因為外面的人都突然放聲痛哭起來,哭聲越來越大,停不下來。史特利克蘭一句話也沒說。他愣愣地看了一會兒,轉身回到屋裡。
「你認為我還能活多久?」
「這誰說得准?有時這種病會拖上二十年。老天慈悲的話,會發作快些。」
史特利克蘭走到畫架前面,若有所思地看著畫架上的那幅畫。
「你走了這麼遠的路來一趟。傳送重要消息的人理應得到報酬。把這幅畫拿去吧。現在它對你沒有什麼意義,但是說不定有一天你會很慶幸有這麼一幅畫。」
庫特拉斯醫生謝絕了,他說這趟出診不需要報酬,那一百法郎他也已經還給了艾塔。但是史特利克蘭執意要他收下這幅畫。然後他們一起走到了外面露台上。那幾個本地人還在悲痛地抽泣不止。
「別哭了,女人。擦乾你的眼淚。」史特利克蘭對艾塔說,「天塌不下來。我很快將與你分別。」
「他們不會把你帶走吧?」她哭喊著說。
當時在島上還沒有嚴格的隔離制度。麻風病人如果自己願意,是允許自由行動的。
「我要到山裡去。」史特利克蘭說。
艾塔站起身,看著他的臉說:
「其他人願意走就讓他們走。我不會離開你。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如果你離開我,我就立刻吊死在屋後的樹上。我向上帝發誓。」
她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她已不再是那個溫順隨和的土著姑娘,而是一個意志堅定的女人了。她的身上發生了神奇的變化。
「你為什麼要留在我身邊?你可以回到帕皮提去,你很快就能再找到一個白人。這個老婆子可以給你看孩子,蒂婭蕾也會很高興看到你回去的。」
「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你去哪兒我也去哪兒。」
剎那間,史特利克蘭心中的堡壘動搖了,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眶,一邊一滴慢慢地從臉頰上滾下來。轉眼他的臉上又露出了平日慣有的那副譏誚笑容。
「女人都是奇怪的小動物。」他對庫特拉斯醫生說,「你可以把她們當成小狗一樣對待,你可以打她們打得手臂酸痛,可是到頭來她們還是愛你。」他聳了聳肩,「當然了,基督教認為她們是有靈魂的,這實在是一個荒謬透頂的幻念。」
「你在跟醫生說什麼?」艾塔有些疑慮地問他,「你不會走吧?」
「只要你願意,我就不走,可憐的孩子。」
艾塔一下子跪在了他的腳下,緊緊抱住他的雙腿不停親吻。史特利克蘭看了看庫特拉斯醫生,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到頭來你還是逃不出她們的掌心,在她們手裡你怎麼掙扎也沒用。白人也好,棕色人也好,都一個樣。」
庫特拉斯醫生覺得,面對這麼可怕的一個災難,說什麼表示遺憾的話都是荒唐的,他便立刻告辭了。史特利克蘭吩咐那個名叫泰恩的男孩給他領路,送他到村里。說到這裡,庫特拉斯醫生停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
「我不喜歡他,我已經跟你說過,我對這個人沒有什麼好感。但是在我慢慢走回塔拉瓦奧的路上,我雖然不情願,卻禁不住對他那種常人難有的堅韌勇氣產生了敬佩之情,要是沒有這樣的非凡勇氣,他不可能忍受這種也許是人類遭受的最可怕的苦難。泰恩和我分手時,我告訴他我會送一些藥去,也許會有點幫助。但是我並不抱多大希望史特利克蘭會同意用這些藥,而即使他用了這些藥,是否能減輕他的病痛,我就更不敢奢望了。我讓那男孩給艾塔捎個話,只要她派人去找我,我隨時都會來的。人生艱難,造物主有時會以折磨自己的孩子為樂趣。我坐上馬車返回了我在帕皮提的舒適的家,但是我的心情一直是沉重的。」
我們久久沉默,誰都沒有說話。
「可是艾塔並沒有再找我,」醫生終於接著說下去,「我也正好很長時間沒有到那一帶去。我沒有再聽到任何關於史特利克蘭的消息。有一兩次我聽說艾塔到帕皮提來買畫畫的用品,可是我都沒有見到她。大約過了兩年,我才又去了一趟塔拉瓦奧,還是去給那個女酋長看病。我問那裡的人有沒有聽到過史特利克蘭的什麼消息。那時,他患上麻風病的事早已到處傳開了。首先是那個男孩泰恩離開了他們住的地方,過了不久,那個老太婆和她的孫女也走了,只剩下史特利克蘭和艾塔帶著他們的孩子還住在那裡。所有人都遠離他們的椰子園,你也知道,當地的土著對這種病是非常害怕的;在過去,麻風病人一旦被發現,就會被活活弄死。不過,有時村裡的孩子到山裡去玩,偶爾還會看到這個滿臉紅鬍子的白人在附近遊蕩。他們會立刻驚恐地逃走。有時艾塔會在半夜到村里來,叫醒開雜貨店的人買一些需要的日常用品。她知道村裡的土著看到她就像看到史特利克蘭一樣驚恐萬分,避之不及,所以她總是躲開他們。有一次,幾個女人壯著膽子走到了他們的椰子園附近,比平常更近一些,她們看見艾塔在小溪里洗衣服,她們便向她扔石頭。此後,就有人要那個雜貨店主給艾塔傳話:如果她再用那條小溪洗衣服,就會有人來燒掉她的房子。」
「這些可惡的東西。」我說。
「可別這麼說,我親愛的先生,人都是一樣的。恐懼讓人變得殘酷……我決定去看看史特利克蘭。當我給女酋長看好病後,我想找一個男孩給我帶路,但是誰都不肯陪我去,我只好自己一個人找過去。」
庫特拉斯醫生剛走到那個椰子園,就感到有一陣不安的感覺襲來。雖然他一路走來渾身燥熱,卻還是打了個寒戰。空氣中有一股敵意使他踟躕不前,他覺得有什麼看不見的力量擋住了他的路。似乎有看不見的手在把他往後拉。已經沒有人再到這裡來摘椰子,椰子都散落在地上爛掉了。四周一片荒蕪。灌木叢到處蔓延,看來他們花費了這麼多辛勞開墾出來的這片土地,很快就要被原始森林重新占領。他有一種感覺,仿佛這裡就是痛苦滋生的所在。他慢慢走近那所房子,周圍死一樣的寂靜讓他不知所措。起初他還以為房子裡已經沒有人居住。然後他看見了艾塔,她正蹲在那個當廚房用的小棚子裡,看著鍋里在煮的不知什麼東西,她身旁有個小男孩在一聲不吭地玩著泥巴。她看見了醫生,臉上沒有笑容。
「我來看看史特利克蘭。」他說。
「我去告訴他。」
艾塔朝屋裡走去,登上幾級台階走到露台上,然後進了屋。庫特拉斯醫生跟在她身後,但是艾塔做了個手勢要他在外面等一下,他便在門外站住了。艾塔打開門時,他聞到了一股很難聞的甜膩氣味,就是那種在麻風病人居住的地方總能聞到的令人作嘔的氣味。他聽見艾塔說了句什麼,然後又聽見史特利克蘭的回答,可是他已聽不出這是史特利克蘭的聲音。這個說話聲變得嘶啞,模糊不清。庫特拉斯醫生皺起了眉頭。他判斷病毒已經侵入了聲帶。過了一會兒,艾塔從屋裡走了出來。
「他不想見你。你快走吧。」
庫特拉斯醫生執意要進去看看病人,但是艾塔擋住了路,不讓他進去。庫特拉斯醫生無奈地聳聳肩,相持了一會兒後,他便轉身離開了。艾塔送他走。醫生感覺到她也很想讓他快點離開。
「真的不需要我幫忙嗎?」他問。
「你可以給他送點顏料來。」她說,「別的他什麼都不要。」
「他還能畫畫嗎?」
「他在屋裡的牆壁上畫。」
「這種生活對你來說太可怕了,可憐的孩子。」
這時她的臉上才終於露出了笑容,從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到一種超越人性的愛。她的目光使庫特拉斯醫生感到十分驚異,甚至敬畏。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是我的男人。」她說。
「你們的另一個孩子呢?」醫生問道,「我上次來看到你們有兩個孩子的。」
「是有兩個。那個死了。我們把她埋在芒果樹下了。」
艾塔陪著醫生走了一小段路後,就說她得回去了。庫特拉斯醫生推測她是怕再走下去可能會遇見村裡的人。他又跟艾塔說了一遍,如果需要他幫忙,只要捎個話去,他一定會馬上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