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2024-10-10 20:46:09 作者: (英)毛姆

  我給蒂婭蕾講完這個故事後,她誇我沒有隨便發表意見是對的。接下來幾分鐘我們都沒說話,埋頭剝著豌豆。她的眼睛總是警覺地關注著廚房裡發生的一切,很快她就盯住了那個華人廚師,他的某個舉動激起了她的強烈不滿。她當即衝著廚師滔滔不絕地破口大罵起來,但是那個華人也毫不示弱,於是兩人立刻唇槍舌劍地對罵開了。他們說的是本地土話,我只聽得懂五六個詞兒;只感覺他們吵得天翻地覆,好像世界末日就要到來似的。但是沒過一會兒,雙方就停戰了,蒂婭蕾遞給了廚師一支香菸。兩人便舒坦地吞雲吐霧起來。

  

  「你知道嗎,他的老婆還是我給他找的呢。」蒂婭蕾突然說了一句,笑容在她那張巨大的臉上綻放開來。

  「廚師?」

  「不,史特利克蘭。」

  「可他已經有老婆了呀。」

  「他也是這麼說的。可是我告訴他,他的老婆在英國,英國在地球的另一頭呢。」

  「這倒是。」我回答說。

  「每隔兩三個月,在他需要買顏料或菸草,或者沒錢了的時候,他就會到帕皮提來一趟,一到這裡就像條流浪狗似的到處遊蕩。我看他怪可憐的。那會兒我這裡有一個收拾房間的女孩,名叫艾塔,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她父母都死了,所以我收留了她跟我一起生活。史特利克蘭經常到我這兒來大吃一頓,或者來找我這裡的夥計下棋。我留意到,每次他來的時候,艾塔總愛盯著他看,我就問她是不是喜歡這個男人。她說挺喜歡的。你也知道這些女孩子都是怎麼回事,都樂意找個白人。」

  「她是本地人嗎?」我問。

  「是的,她身上沒有半點白人的血緣。就這樣,我跟艾塔談過後,就把史特利克蘭找來,我對他說:『史特利克蘭,你也該在這裡安個家了吧。你這把年紀的男人可不能還整天跟碼頭上的那些女人瞎胡鬧了。她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跟她們混不出個好結果的。你本來就沒錢,找個活兒還幹不了一兩個月就甩手走人。現在都沒人肯雇你了。你說你可以隨便找個本地人永遠住在林子裡,她們也都願意跟你過,因為你是個白人,可是一個白人怎麼可以過這種不像樣的生活。好了,現在聽我的,史特利克蘭。』」

  蒂婭蕾說話時法語和英語混雜著用,因為這兩種語言她說得同樣自如。她說話的腔調像唱歌似的,倒也蠻好聽的。要是小鳥會說英語,我相信一定也是這種腔調。

  「『聽著,你把艾塔娶了怎麼樣?她是個好姑娘,今年才十七歲。她可從來不像這裡的有些女孩那樣浪蕩——她也跟哪個船長或大副好過,但是她從來沒讓本地人碰過。她是懂得自愛的。「奧亞胡號」船上次停靠在這裡時,船上的乘務長就跟我說,他在這個島上還從來沒有遇見過比艾塔更好的姑娘。她也到了該成個家的時候了。再說了,那些個船長、大副,都愛時不時地換個口味。在我這裡幹活的女孩我都不會留她們很久的。艾塔在塔拉瓦奧有一片不大的地產,就在你來這個島上前不久繼承的祖業,照現在椰肉乾可以賣的價錢來看,足夠你們舒舒服服過日子。那裡還有一所房子,你要想畫畫有的是時間。你說怎麼樣?』」

  蒂婭蕾停下來喘了一口氣。

  「就是在那時,他跟我說他在英國有個老婆。『可憐的史特利克蘭,』我對他說,『到這島上來的人,誰還不是在哪兒有個老婆,他們多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來這裡的。艾塔是個通情達理的姑娘,她不會要求在市政府辦什麼儀式。她是個新教徒,你也知道,他們不像天主教徒那樣看重這些事。』

  「然後他說:『那艾塔怎麼說呢?』我說:『看來她對你很中意呢。如果你願意,她會同意的。要不我叫她來一下吧?』他咯咯笑了起來,像他平常那樣,笑得乾乾巴巴,樣子很滑稽。我就把艾塔叫了過來。這個小妖精,她知道我在談什麼事情,我早就用眼角看見了她,假裝在給我熨一件剛給我洗好的襯衫,耳朵卻一直豎著。一個字不漏地聽著我們說話。她走到了我面前,笑嘻嘻的,但是我看得出來她有些害羞。史特利克蘭看著她,沒有說什麼。」

  「她長得好看嗎?」我問。

  「還算好看吧。不過你一定見過她的畫像。史特利克蘭給她畫了一幅又一幅,有時圍著一條帕里歐[1],有時什麼都不穿。是的,她長得不差,還會做飯,是我親手教的。我看到史特利克蘭還在琢磨,就對他說:『我給她的工錢不少的,她都攢起來了。她認識的那些船長和大副有時也給她一點兒。她已經攢了好幾百法郎了。』

  「史特利克蘭笑眯眯地揪著自己滿嘴的紅色鬍鬚。

  「『好吧,艾塔,』他說,『你喜歡我做你丈夫嗎?』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咯咯地傻笑。

  「『我都告訴你了,你這個史特利克蘭啊,這女孩對你很中意的。』我說。

  「『我可是會揍你的。』他看著艾塔說。

  「『你要是不打我,我怎麼知道你愛我呢?』她回答說。」

  蒂婭蕾突然中斷了講述,回憶起自己的往事來。

  「我的第一任丈夫,詹森船長,對我拳打腳踢是家常便飯。他是個男子漢,長得很帥,一米八八的大個兒。他只要喝醉了,誰都攔不住他。他每次都會把我打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好多天都消不去。唉,他死的時候我哭得可慘了。我以為這輩子我都沒法挺過來了。但是直到我跟喬治·雷尼結婚後,我才真的明白我失去了什麼。一個男人你要是沒跟他一起生活過,就永遠也看不出他是怎樣一個人。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喬治·雷尼那樣把我給騙了。他是個好人,也很正直。個兒差不多和詹森船長一樣高,看上去身強力壯。但是這一切都只是表面的東西。他從不喝酒,也從沒動手打過我。他簡直像個傳教士。每次有船停靠在這個島上,我總會跟船上的高級船員偷情,可是喬治·雷尼什麼也看不見。最後我實在對他膩味了,就跟他離婚了。要這麼個丈夫有什麼用呢?有些男人根本不懂怎麼對待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我趕緊寬慰蒂婭蕾,鄭重其事地附和說,男人從來都是騙子,接著請她繼續講史特利克蘭的故事。

  「『這樣吧,』我對史特利克蘭說,『不用著急拿主意。你可以慢慢考慮。艾塔住在副樓一間挺不錯的宿舍里,你去跟她一起住一個月吧,看看是不是喜歡她。你可以在我這裡吃飯。一個月後,如果你決定娶她,你們就到她的地產上去安家。』

  「他同意了。艾塔繼續在我這兒幹活,我說到做到,管史特利克蘭的飯。我還教會了艾塔做一兩樣我知道他喜歡吃的菜。他也沒怎麼畫畫。他整天在山裡遊蕩,在小河裡洗澡。他還會坐在碼頭上望著環礁湖。夕陽西下時,他會到海灘上去遠望莫雷阿島。他也常常到礁石上去釣魚。他喜歡在碼頭上閒逛,同本地人聊天。大家都喜歡跟他聊,都說他是個挺安靜的人。每天吃過晚飯他就跟艾塔一起回到她的宿舍房間去。我看得出來,他一心想要回到林子裡去。一個月到了,我問他有什麼打算。他說要是艾塔願意走的話,他願意跟她一起走。於是我給他們辦了一頓婚禮喜宴。我親自下廚做的飯菜。我做了豌豆湯、葡式龍蝦、咖喱飯和椰肉色拉——你還沒嘗過我做的椰肉色拉吧?在你離開之前,我一定要給你做一次——我還給他們做了冰淇淋。我們喝了不知多少香檳,接著又喝烈酒。啊哈,我早就打定主意要把事情辦得像模像樣。吃過飯後,我們就在大廳里跳舞。那會兒我還不像現在這麼胖,我一向喜歡跳舞。」

  「鮮花旅館」的大廳是一間小屋子,裡面有一台小型立式木鋼琴,四周的牆邊整齊地擺著一套桃花心木家具,上面鋪著印花絲絨罩,圓桌上放著幾本相冊,牆上掛著蒂婭蕾和她第一任丈夫詹森船長的放大照片。雖然蒂婭蕾已經又老又胖,我們有時還是把廳里的布魯塞爾地毯捲起來,叫來在旅館幹活的女工和蒂婭蕾的一兩個朋友一起跳舞,只是現在換成留聲機伴奏了,放出來的音樂呼哧呼哧像喘氣似的。露台上,空氣中瀰漫著蒂婭蕾花的濃郁香氣,頭頂上,南十字星在無雲的夜空中閃爍。

  蒂婭蕾回憶起這件多年前的歡樂往事,臉上浮現出燦爛的笑容。

  「那天我們一直鬧到凌晨三點,上床睡覺時我想大家都喝得迷迷糊糊了。我跟他們倆說過,可以先坐我的小馬車走,到路不通了再下車,因為他們下車後還要走很長一段山路。艾塔的那片地產在一個山坳里。他們天亮就動身了,我派去送他們的夥計第二天才回來。

  「是的,史特利克蘭就這樣結婚了。」

  [1] 帕里歐(Pareo),塔希提島的男女島民圍在腰上當裙子穿的一種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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